《续资治通鉴长编》第四百七十五章 卷四百七十三 元祐七年(壬申,1992)· 李焘
起哲宗元祐七年五月盡其月
五月癸未朔。
甲申,象州防禦使、知府州折克行為西上閤門使,賞戰功也。
熙河蘭岷路築定遠城,凡二十四日畢功。經略使范育,副都總管王文郁,鈐轄、知蘭州种誼賜詔奨諭。(种誼墓誌云:「四年,移知鎮戎,未赴,改權熙河鈐轄、知蘭州,兼管沿邊安撫司。蘭州與通遠軍邊面連屬,中間堡障不相接,質孤、麻子等川,田美能稼穡,皆弃不耕。誼累上計請城納迷堡,李諾平、大柳平、結珠龍川,扼其要害,募民耕殖,以省餽運。六年,有詔,命帥臣范育城其所當先。時一路將佐皆難之,不敢奉詔,獨誼請自任其責。於是委誼城李諾平,凡二十四日而畢,今定遠城是也。降詔褒諭,賜誼銀、絹各百五十。」按定遠城畢功在七年四月,墓誌云六年,蓋考之不詳。誼傳大抵因墓誌,敍事尤疏,今不取。)
范育言:(蘭州城定遠畢功在七年五月一日,今以范育此奏附五月一日之後。)竊臣近累乞於汝遮谷修八百步大寨及先次修築,至今未奉指揮。臣勘會蘭州既城定遠,其東必更城納迷,又為二堡;定西以東必更城結珠龍川,又為二堡。然後三百里之間形勢相接,弓箭手可居,地利可據。然此六寨堡者,皆視汝遮為輕重。蓋先城汝遮,則六寨堡易守。臣謂汝遮之役當先而不當後,其說有三,其城當大而不當小,其說亦有三。請終陳之:
今欲先城結珠龍川,則其地形當通谷大川,有賊馬來路數十處,少駐兵則不足以扞賊【一】,多駐兵則川谷無水,屯兵數萬,非穿井數百無以給也。若先城汝遮,則其形勢東距淺井數百里,南視結珠龍川數百里,以堅城駐重兵,賊常有後憂,不敢引兵而南,使其恃眾深入,我且要其歸路,正所謂扼其吭而撫其背。此汝遮之城當先而不當後者一也。
今欲先城納迷,則賊必出兵石硤,由汝遮西向而爭,非以重兵東塞汝遮之路,北制大隆薩、結珠龍谷,則城未易建也。若先城汝遮,役雖未畢,兵不再煩,因其餘力,傍建納迷,併興諸堡,工省而易就。此汝遮之城當先而不當後者二也。臣又聞邊防有要害,機事有先後。今本路建築非一,若不據要,則將無可緩者;若不乘機,則將無可後者。故先築汝遮以據其要,則其中數百里之地,賊皆不敢窺,其外路川谷,賊皆不敢肆其出入。居者得安於室,耕者得安於野,行者得安於路,巡邏之兵可以息肩而臥矣。彼六寨堡者,更量本路事力,可興則興,可止則止,可緩則緩,可速則速。一乘其機,則先者已立,後者不勞,實安邊省費之大利。此汝遮之城當先而不當後者三也。
又汝遮北控石硤大兵出入之路,東扼大、小實結等谷,其形勢足以制賊,使不敢泰然南下,如垣墉之禦寇,隄防之止水也。其西則障蔽數川,使裕勒藏六族無抄掠之虞,遠之使定遠、質孤、勝如無大寇之慮,如居室之有門鐍也。其南則表裏定西,照應結珠龍川以東,直至秦州諸堡寨,如咽喉之視腹心也。今若止為護耕小堡,則外不足以制賊,傍不足以固鄰,內不足以自衛,與無堡同。此汝遮之城當大而不當小者一也。
又護耕小堡不足守禦,當賊之去,其傍弓箭手視之以為生,易其田疇,安其室家,峙其糗糧,聚其畜產,比賊暴至,則委之而趨避,是以數十里之民兵生業,常寄虎狼之口,而待其吞噬也。夫為邊防之守,乃欲捨其要害之勢,而為苟簡之計,且將陷民以資敵,臣未見其可也。此汝遮之城當大而不當小者二也。
又若汝遮既為大城,獨在東西眾城之表而據其要害,則其傍諸寨堡皆外藉其勢,故城不必大。納迷、結珠龍川止六百步,可以守矣;大柳平、汝遮峗、蟾弁山、花川止三百步,可以保矣。若汝遮止為小堡,則其傍諸寨堡皆戎馬四馳之郊,城有不得守,守有不得安,雖勞人費財,未能消異日之邊患。此汝遮之城當大而不當小者三也。
臣伏望朝廷深計汝遮之不可後城,乘土消日舒,工役可興之時,草枯馬瘠,賊兵難集之際,先謀修築。又計汝遮不可作護耕小堡,檢會臣累奏乞建八百步大寨利害,早降指揮,使本路先期計辦,一舉就功,以消夏賊之狂謀,以定邊防之大計,臣不勝懇禱。(二月末,王巖叟云云。十二月末,范百祿云云。政目:二月,勘知真州沈伯玉獄囚,死者四五十人。)
監察御史董敦逸言:「竊見左通直郎、直祕閣程頤辭免職名表辭云『不用則已,獲罪明時,不能取信於上』,又有『道大難容,名高毀甚』之語。怨躁輕狂,不可縷數。臣按頤起自草澤,勸講經筵,狂淺迂疏,妄自尊大。當時有所建白,人皆以為笑談,而又奔走權門,動搖言路。幸陛下聖明,察其疏繆,止令罷職,示朝廷之寬恩也。頤近因喪服除,朝廷以職名加之,輿議沸騰,皆云虛授。今頤猶不自揆,肆為狂言,至引孔、孟、伊尹以為比,又自謂得儒者進退之義。惑眾慢上,無甚於此。伏乞朝廷追寢新命,以協公論。」(三月二十二日,吴立禮言;四月十四日,又言。)
丙戌,詔程頤許辭免直祕閣、權判西京國子監,差管勾崇福宮。(實錄云:「詔程頤許辭免直祕閣、權判西京國子監,差管勾西京嵩山崇福宮。御史董敦逸言頤向為侍講,以議論迂疏,妄自尊大,奔走權門,動搖言路,乃罷侍講;繼以憂去,逮服除加之,而辭表有怨望輕躁之言,故令奉祠。」)
頤初表言:「臣昨被責命,出為外官,夙夜靡皇,惟是內省。始蒙招致之禮,旋為黜逐之人,將胡顏以立朝,當自劾而引去。至於五請而未聽,豈可力辨而求伸,遂且從容,以須替罷。未至任滿,遽丁家艱,思無忝於所生,惟堅持於素節。未終喪制,已降除書,上體眷恩,內深愧懼【二】。伏念臣志存守道,識昧隨時,俗所忌憎,動招謗毀。昨蒙擢任,既以人言而被黜,為朝廷羞矣;今復授以職任,適足重為朝廷羞,無所益於明時,徒取笑於後世。伏望聖慈矜察愚誠,追寢恩命。臣昨因丁憂,既已去官,今來所下告命,不敢祗受,已於河南府寄納。伏乞朝廷檢會臣前來五次奏陳,特降指揮,許回田里。」詔不許。
頤又言:「伏念臣力學有年,以身任道,惟知耕養以求志【三】,不希聞達以干時【四】。陛下詔起臣於草野之中,面授臣以講說之職。臣竊思之,得以講學侍人主,苟能致人主以堯、舜、禹、湯之道,則天下享唐、虞、夏、商之治,儒者逢時,孰過於此?臣於是幡然有許國之心。在職歲餘,凡夙夜畢精竭慮,蓋非徒為辨辭解釋文義,惟欲積其誠意,感通聖心。傒交發意之孚,方進沃心之論。實覬不傳之學,復明於今日;作聖之效,遠繼於先王。自二年春後,每當臣進說,陛下嘗首肯應臣。臣知陛下聖資樂學,誠自以為千年之遇也。不思道大則難容,跡孤者易躓。入朝見嫉,世俗之常態;名高毀甚,史冊之明言。如臣至愚,豈免眾口?不能取信於上,而欲為繼古之事,成希世之功,人皆知其難也。臣何狂簡,敢爾覬幸,宜其獲罪明時,見羞公論。志既乖於仕道,義當致於為臣,屢懇請而未從,俄遭憂而罷去。銜恤既終於喪制,退休合遂於初心,豈捨王哉!忠戀之誠雖至,不得已也。去就之義當然。自惟衰邁之軀,得就安閒之地,闓今傳後,更有望於殘年;行道致君,甘息心於聖世?豈期矜貸,尚俾甄升;恩雖甚隆,義則難處。前日朝廷不知其不肖,使之勸學人主,不用則亦已矣,若復無恥以苟祿位,孟子所謂是為壟斷也。儒者進退當如是乎?臣非敢自重,實懼上累聖明,使天下後世謂朝廷特起之士,乃貪利苟得之人,甚可羞也。臣尚羞之,況朝廷乎!臣無可受之理,敢冒萬死,上還恩命。伏乞檢會臣前後累奏,特賜指揮。」既有崇福之命,頤即承領敕牒,但稱疾不拜,假滿百日,亟尋醫,訖不就職。(政目:四日納后,四日特支,依冬至。與四月末王巖叟云云不同,當考。)
己丑,詔:「宗室初關升親民資序人注監當,其請給並視諸路監押例。」
辛卯,詔:「皇后母崇儀使、榮州刺史孟在妻王氏特封華原郡君;孟在賜錢、銀、絹各一千。」(賜銀、錢、絹,據政目乃十八日事,今附見。)
癸巳,詔:「祕閣試制科論題,於九經兼正史、孟子、揚子、荀子、國語并注內出,其正義內毋得出題。」
丙申,朝散大夫、給事中黃廉卒。
丁酉,詔:「今月十六日迎納皇后,其行事、陪位官各依元祐二年九月太皇太后受冊支賜五分減一,二十數已下勿減。」
戊戌,上御文德殿發冊及命使奉迎皇后。
己亥,百官表賀於東上閤門。
庚子,吏部尚書王存言:「臣五月一日文德殿視朝,次當轉對。臣既述管見,復觀事體有可論者,不敢默默。夫侍從官職在朝夕論思,以補上聰。人臣備位,亡所建明,今乃應著令於朔朝轉對,以備儀制。臣不勝愧汗,無地逃責。然竊以為視朝轉對之意,本為在庭庶官平日不得伸其所見,故於朝會使之盡言,以廣聰明,恐非所以責侍從官也。欲乞今後文德殿視朝免侍從官轉對,專責以朝夕論思之效,於體為得。」從之。(八月一日,孔武仲云云。八年正月二十一日,免權侍郎以上轉對。)
甲辰,龍圖閣待制錢勰知青州。龍圖閣學士、知青州曾布知瀛州【五】。寶文閣待制、知瀛州蔣之奇知河中府。
丙午,樞密直學士、簽書樞密院事王巖叟為端明殿學士、知鄭州。以侍御史楊畏言巖叟天資至險,強愎徇情,父子預政,貨賂公行;監察御史黃慶基言巖叟廢法徇私,強很自用,父荀龍、子橫交通貨賄,竊弄威福,而巖叟遂稱疾,章再上,故有是命。(張舜民誌巖叟墓云:「先是,公為中書舍人,封還滕元發詞頭,因言元發能為探報,不遣防秋人馬,得帥臣體。其後他帥已復遣矣,而六年秋有麟州之役。言事者不知,乃謂公在樞府建議罷之。然二聖照知本末,甚難其言。屬公病且久,抗章請解機務,至於再四。上數遣內侍賜詔勉留,公請愈堅,乃拜端明殿學士、知鄭州。」又云:「新鄭之命既行,言者未已,簾中諭曰:『不然。王巖叟於朝廷有大功,今日之命,出不獲已。』」此事當考。舊錄載楊畏、黃慶基所言,乃殊不及滕元發事,須求全章附見。新錄但刪修云:「巖叟天資至險,強很自用,廢法徇私,竊弄威福。」其餘悉因舊錄,又失不為巖叟立傳,信可謂疏略矣。鄭雍舊傳云:「王巖叟在位,雍依附不言,惟奏滕元發罷河東防秋兵,致麟、府寇,為挫國威。」然則巖叟所以罷,要不由此也。)
右正言虞策言:「王巖叟罪狀頗多,其間至有贓賄等事,猶得端明殿學士而領輔藩。伏乞將臣僚前後論列巖叟文字,悉付外逐一究治,別白是非,以正其罪。」不報。(編類章疏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奏,今附見此,全章當考。既無施行,即是不報也。)
權陝西轉運使穆衍為左司郎中。衍前自右司出視邊備【六】,既城定遠,於是召入。(六年十一月十八日,衍自右司出權陝漕,七年五月二十四日,復召為左司。衍墓誌云:「熙河分畫疆界,議久不決,遣衍往視。衍還,以謂質孤、勝如據二川美田,實為蕃漢必爭之地,自西郊失利,遂廢不守。請介二壘之間城李諾平,以控要害。及言納迷、汝遮、淺井、隴諾皆宜起亭障,以通涇原之援。明年,築李諾平,賜名定遠城。用衍策也。六年,除陝西漕。無幾何,復拜左司郎中。」按衍五年八月以戶外使熙河,措置弓箭手土田,十月十二日除右司員外郎,十二月除郎中,六年十一月十八日自右司郎中除陝西漕。墓誌所云請城李諾平蓋六年事,卻誤繫之五年。蓋五年始請之,六年全未下手,七年三月末方進築,不一月便了耳。墓誌文便失實,當考正之。)
廣州貢大食國進奉火浣布二疋一段,詔置之瑞物閣。
戊申,三省言:「內殿崇班孟固、三班奉職孟禋、右宣德郎孟昌齡、滎陽縣尉董柏皆以皇后親,乞赴闕朝賀。今納后禮畢,恐合擇此親近者依景祐元年曹琮、曹傳、曹祐例轉官。」太皇太后曰:「皇后見有親弟一人係白身,須與推恩。」呂大防等曰:「董柏亦係皇后親姊夫。」太皇太后曰:「昔魯王亦慈聖光獻姊夫,未嘗推恩。」大防等對曰:「甚善,皇后諸親將來年例恩典,自可漸及也。」(新、舊錄同。)
是日,三省又言:「景祐元年十二月李用和、劉從廣、楊景宗改官移鎮恩例,今高氏、向氏、朱氏皆有合舉故事加恩者。」太皇太后曰:「昔章獻垂簾,郭后受冊,初無此例。景宗等恩命,蓋仁宗皇帝欲優章惠太后家故爾,非垂簾之比也。」大防等對曰:「太皇太后雖以向氏故,欲深自抑畏,其如故事何?」太皇太后曰:「外家恩例方欲裁之,可又增長乎?」大防等曰:「此盛德之事,敢不奉詔。當錄以付史官。」
麟府路體量安撫司言:「體量得去年閏八月,有探事蕃部斯多,因譯人告知麟州孫咸寧,具言賊在海波流,欲舉國入塞。咸寧詬詈以為誑己,叱斯多出,而杖譯者。管勾軍馬張若訥統制二州四將,知賊人深入,不即出兵期會將佐擊逐。伏乞重行責降。」樞密院言:「張若訥、孫咸寧以斥候不明,不豫遣人戶作清野之備,致賊恣行抄劫,又不能隨後尾擊,已降指揮,若訥追一官,充鄜延路都監;咸寧特於已降官上更追一官,理遠小處監當資序,差赴涇原路準備差使。」詔:「張若訥特罷路分都監,添差充鄜延路第一將。」(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又十一月八日。體量安撫,劉忱也,去年十二月十八日遣。紹聖三年正月二十七日,密院云云,可考。)
壬子,詔:「鳳翔府竹木栰,應募土人以家產抵當,及八千貫以上者管押上京。如有拋失虧欠,候交納了日,給限半年填納並足與三班借職,半年外與三班差使【七】,又一年與三班借差,過二年即不在酬奨之限。其少欠木植名數,仍將元抵當估價賣填官。」先是,熙寧初,鳳翔府寶雞縣木務,元係舉人姚舜賢願將家產抵當,獨押修河樁木上京,罷軍將十五人廩秩之費。詔從之,而舜賢所押栰木船隻增羡,官私利之。故有是詔。
翰林學士梁燾言:(燾言不得其時,因五月十六日納后禮畢,附見此月末。)「竊臣以孤直,上荷拔擢。兩在言路,徧歷臺諫,前後論列,多蒙聽納。昨自外郡再蒙收召,使得待罪翰苑,論思獻納,預聞大政,不獨以文字為官也。眷遇之厚,羣臣莫比。如臣之愚,何以報稱?誓當竭盡死節,知無不為,終期少補聰明,庶不辜負恩遇。恭惟皇帝陛下富於春秋,早有天下,仁聖孝愛之實,藹聞于外,性資成定,盛德日新。太皇太后陛下擁護聖躬,夙夜不倦,保祐之功,永福宗社,臣民歡欣,四海仰戴。今來選正中宮,已得賢淑。冬至大禮,自當郊見天地,天意人事,上下協應。惟是政機之繁,久勞同聽,歸權人主,不可過時。此陛下今日甚盛之舉也。退託深宮,頤神內典,遠光前人,垂法萬世,豈不美歟!願早賜處分,以彰全德。如以臣言為然,伏望面出手詔,付大臣施行,天下幸甚。臣不勝惓惓,竭忠盡直,以干斧鉞之誅,惟幸裁赦。」貼黃:「此事陛下必久已思慮,故不在臣下之有言。臣輒控至誠,上干宸聽,以廣聰明之益,以決左右之惑,惟願早出睿旨,直以還政為指揮,不須更問故事。如臣下別有獻議,伏望斷然勿聽,如有合用手詔文字,望降密旨遣使到院諭臣,即當進入。(燾集乞還政時在翰苑,其辭可考也。行狀亦同。行狀於南郊後又載燾疏乞還政,辭亦略同,集乃無之,當考。)
知揚州蘇軾言:
臣聞之,孔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夫民既富而教,然後可以即戎。古之所謂善人者,其不及聖人遠甚。今二聖臨御,八年於茲,仁孝慈儉,可謂至矣,而帑廩日益困,農民日益貧,商賈不行,水旱相繼,以上聖之資而無善人之效,臣竊痛之。所至訪問耆老有識之士,陰求其所以,皆曰:「方今民荷寬政,無它疾苦,但為積欠所壓,如負千鈞而行,免於僵仆則幸矣,何暇矯然舉首奮臂,以營求於一飽之外哉!」
今大姓富家,昔日號為無比戶者,皆為市易所破,十無一二矣。其餘自小民已上,大率皆有積欠。監司督守令,守令督吏卒,文符日至其門,鞭笞日加其身,雖有白圭、猗頓,亦化為蓽門圭竇矣。自祖宗以來,每有赦令,必曰:「凡欠官物,無侵欺盜用,及雖有侵盜而本家及伍保人無家業者,並與除放。」祖宗非不知官物失陷,姦民幸免之弊,特以民既乏竭,無以為生,雖加鞭撻,終無所得,緩之則為姦吏之所蠶食,急之則為盜賊之所憑藉。故舉而放之,則天下悅服,雖有水旱盜賊,民不思亂。此為捐虛名而收實利也。
自二聖臨御以來,每以施舍己責為先務。登極赦令,每次郊赦,或隨事指揮,皆從寬厚。凡今所催欠負,十有六七皆君恩所貸矣,而官吏刻薄,與聖旨異,舞文巧詆,使不該放。監司以催欠為職業,守令上為監司之所迫,下為胥吏之所使。大率縣有監催千百家,則縣中胥徒,舉欣欣然日有所得。若一旦除放,則此等皆寂寥無獲矣。自非有力之家納賂請求,誰肯舉行恩貸?而積欠之人皆鄰困於寒餓,何賂之有?其間貧困埽地,無可蠶食者,則縣胥教令供指平人,或云衷私擅買,抵當官物業;或雖非衷私,而云買不當價。以此之類,蔓延追擾,自甲及乙,自乙及丙,無有窮已。每限皆空身到官,或三五限得一二百錢,謂之破限。官之所得至微,而胥徒所取,蓋無虛日。俗謂此等為縣胥食邑戶。嗟乎!聖人在上,使民不得為陛下赤子,而皆為姦吏食邑戶,此何道也?
商賈販賣,例無見錢,若用見錢,則無利息。須今年索去年所賣,明年索今年所賒,然後計算得行,彼此通濟。今富戶先已殘破,中民又有積欠,誰敢賒賣物貨?則商賈自然不行。此酒稅課利所以日虧,城市房廊所以日空也。諸路連年水旱,上下共知,而轉運司窘於財用,例不肯放稅,縱放亦不盡實。雖無明文指揮,而以喜怒風曉官吏,孰敢違者?所以逐縣例皆拖欠兩稅,較其所欠,與依實檢放無異,於官了無所益,而民有追擾鞭笞之苦。近日詔旨,凡積欠皆分為十料催納【八】,通計五年而足。聖恩隆厚,何以加此,而有司以謂有旨倚閣者,方得依十料指揮,餘皆併催。縱使盡依十料,吏卒乞覓,必不肯分料少取,人戶既未納足,則追擾常在,縱分百料,與一料同。臣頃知杭州,又知潁州,今知揚州,親見兩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為積欠所壓,日就窮蹙,死亡過半,而欠籍不除,以至虧欠兩稅,走陷課利,農末皆病,公私並困。以此推之天下,大率皆然矣。
臣自潁移揚,舟過濠、壽、楚、泗等州,所至麻麥如雲。臣每屏去吏卒,親入村落訪問,父老皆有憂色,云:「豐年不如凶年。天災流行,民雖乏食,縮衣節口,猶可以生;若豐年舉催積欠,胥徒在門,枷棒在身,則人戶求死不得。」言訖淚下。臣亦不覺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麥既熟,舉催積欠,故流民不敢歸鄉。」臣聞之孔子曰:「苛政猛於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觀之,殆有甚者。水旱殺人,百倍於虎,而人畏催欠,乃甚於水旱。臣竊度之,每州催欠吏卒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餘萬虎狼散在民間,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臣自到任以來,日以檢察本州積欠為事,內已有條貫除放而官吏不肯舉行者,臣即指揮本州一面除放去訖。其於理合放而於條未有明文者,即且令本州權住催理,聽候指揮。其於理合放而於條有礙者,臣亦未敢住催,各具利害,奏取聖旨:其一曰,敗闕場務無人承買,乞依元祐六年春頒條貫,將臨停閉日所定最少錢數為額催納,如有欠負【九】,即將已前剩納過錢數豁除;如已納過,無負欠,即還所剩。其二曰,元祐四年大赦已前欠負蠶鹽、和買、青苗錢物,見逃移無處催理者,乞依五年四月九日詔,保明除放。其三曰,買撲場務少欠課利,估納抵產入官,乞依熙寧編敕,許以所收子利準折欠數,數足給還。其四曰,元豐八年登極赦前見欠丁口鹽錢,及鹽博絹米并和、預買紬絹等,並乞止據當日所支官物實值為官本催納,其因折色增起錢數,並權住催理。其五曰,乞舉行元祐元年九月六日赦文,應內外欠市易錢二百貫以下,不以官司違法,及人戶於官司請領,或徑於勾當人名下分請者,並與除放。其六曰,諸色欠負並乞只依元祐五年五月二十六日分十料指揮施行,仍每遇災傷依元祐敕且住催理。內人戶拖欠兩稅,不係災傷已閣者,亦分二年作四料送納,未納足而遇災傷者,亦許權住催理。
又臣先知杭州日,於元祐五年九月具奏四事:其一曰,見欠市易籍納產業,聖恩並許給還,或貼納收贖,而有司妄出新意,創為籍納折納之法,使十有八九不該給贖。其二曰,積欠鹽錢,聖旨已令止納產鹽場鹽官本價錢,其餘並與除放,而提舉鹽事司執文害意,謂非貧乏不在此數。其三曰,登極大赦以前,人戶以產當酒見欠者,亦合依鹽當之法,只納官本。其四曰,元豐四年,杭州揀下不堪上供和買絹五萬八千二百九十匹,並抑配賣與民戶,不住鞭笞催納,至今尚欠八千二三百貫,並合依今年四月九日聖旨除放。然臣具此奏目,經一百八日,不蒙回降指揮,復乞檢會行下,尚書省取會諸處,稱不曾承受到上件奏狀。十二月八日,三省同奉聖旨,令蘇軾別具聞奏。臣已於元祐六年正月九日備錄元狀,繳連奏去訖,經今五百餘日,依前未蒙行下,伏乞檢會前奏一處行下【一○】。
臣今所陳六事及前所陳四事,止是揚州、杭州所見。竊計天下之大,如此六事、四事者多矣,若今日不治,數年之後,百姓愈困愈急,流亡、盜賊之患,有不可勝言者。伏望特留聖慮,深詔左右大臣,早賜果決行下。臣伏見所在轉運、提刑司,皆以催欠為先務,不復以恤民為意,蓋函矢異業,所居使然。臣愚欲乞備錄今狀及元祐六年正月九日所奏四事,行下逐路安撫、鈐轄司,委自逐司選差轄下官僚一兩人,不妨本職,置司取索逐州見催諸般欠負科名、戶眼及元欠因依,限一月內具委無漏落保明供申,仍備錄應係見行欠負敕條,出榜曉示。如州縣不與依條除放,許詣逐司自陳,限逐司於一季內看詳了絕。內依條合放而州縣有失舉行者,與免罪改正訖奏。其於理合放而未有明條,或於條有礙者,並權住催理,奏取敕裁,仍乞朝廷差官三五人置局看詳,立限結絕。如此則期年之間,疲民尚有生望,富室復業,商賈漸通,酒稅增羡,公私寬貸,必自此始也。臣身遠言深,罪當萬死,感恩徇義【一一】,不能默已。貼黃稱:
京師所置局,因令看詳畿內欠負。
又稱:㎏本州近準轉運司牒,坐準戶部符,臣僚上言:「去歲災傷人戶,農事初興,生意稍還,正當惠養,助之蘇息。伏望聖慈許將去年檢放不盡秋稅,元只收二三分以下者,係本戶已是七八分災傷,今來若未納、若有欠,必是送納不前,乞特與除放,其餘納錢見欠人戶,亦乞特與減免三分外,若猶有欠,并上二等戶,如不可一例減放,則並乞特與展限,候今年秋稅送納。」其言至切。尋蒙聖恩送下戶部,本部卻只檢坐元祐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敕節文,災傷帶納欠負條貫,應破詔旨。其臣僚所乞放免寬減事件,元不相度可否,顯是聖慈欲行其言而戶部不欲,雖蒙行下,與不行下同。臣今來所論,若非朝廷特賜指揮,即戶部必無施行之理。
又稱:
臣今所言六事及舊所言四事,並係民心邦本,事關安危,兼其間逐節利害甚多,伏望聖慈少輟清閒之頃,特賜詳覽。
又稱:
準條檢放災傷稅租,只是本州差官計會,令佐同檢,即無轉運司更別差官覆按指揮。臣在潁州見逐州檢放之後,轉運司更隔州差官覆按虛實,顯是於法外施行,使官吏畏憚,不敢盡實檢放。近日淮南轉運司,為見所在流民倍多,而所放災傷多不及五分,支破貧糧有限,恐人情未安,故奏乞法外支結。若使盡實檢放,流民不應如此之多,與其法外拯濟於既流之後,曷若依法檢放於未流之前?此道路共知,事之不可欺者也。臣忝侍從,不敢不具實聞奏。(據蘇軾奏議,係此於七年五月十六日,今附見月末。)
軾又言:
臣已具積欠六事及舊所論四事上奏。臣聞之孟子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若陛下初無此心,則臣亦何敢必望此政,屢言而屢不聽,亦可以止矣。然臣猶孜孜強聒不已者,蓋由陛下實有此心,而為臣子所格沮也。竊觀即位之始,發政施仁,天下聳然,望太平於期月,今者八年而民益貧,此何道也?願陛下深思其故。若非積欠所壓,自古至今,豈有行仁政八年而民不蘇者也?臣前所論四事不為不切,而經百餘日略不施行。臣既論奏不已,執政乃始奏云初不見臣此疏,遂奉聖旨令臣別錄聞奏。意謂此奏朝上而夕行,今又二年於此矣,以此知積欠之事,大臣未欲施行也。若非陛下留意,痛與指揮,只作常程文字降出,仍卻作熟事進呈,依例送戶部看詳,則萬無施行之理。臣人微言輕,不足計較,所惜陛下赤子,日困日急,無復生理也。臣又竊料大臣必云今者西邊用兵,急於財利,未可行此。臣謂積欠之在戶部者,其數不貲,實似可惜,若實計州縣催到數目,經涉歲月,積累毫釐,何足以助經費之萬一?臣願特出英斷,早賜施行。
臣訪聞浙西饑疫大作,蘇、湖、秀三州,人死過半。雖水稍退,露出泥田,然皆無土可作田塍。有田無人,有人無糧,有糧無種,有種無牛,殍死之餘,人如鬼腊。臣竊度此三州之民,朝廷加意惠養,仍須官吏得人,十年之後,庶可全復。書曰:「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浙西災患,若於一二年前上下疚心,同力拯濟,其勞費殘弊必不至若今之甚也。臣知杭州日,曾奏乞下發運司多糴米斛,以備來年拯濟饑民。聖明垂察,支賜緡錢百萬收糴,而發運使王覿堅稱米貴不糴。是年米雖稍貴,而比之次年春夏,猶為甚賤,縱使貴糴,尚勝於無。而覿執所見,終不肯收糴顆粒,是致次年賑濟失備,上下共知。而小人淺見,只為朝廷惜錢,不為君父惜民,類皆如此。淮南東、西諸郡累歲災傷,近者十年,遠者十五六年。今來夏田一熟,民於百死之中,微有生意,而監司爭言催欠,使民反思凶年。怨嗟之氣,必復致水旱。欲望聖慈救之於可救之前,莫待如浙西救之於不可救之後也【一二】。臣敢昧死請內降手詔云:「訪聞淮、浙積欠最多,累歲災傷,流殍相屬。今來淮南始獲一麥,浙西未保凶豐,應淮南東、西,浙西諸般欠負,不問新舊,有無官本,並特與權住催理一年。」使久困之民,稍知一飽之樂。仍更別賜指揮,行下臣所言六事、四事,令諸路安撫、鈐轄司推類講求,與天下疲民盡洗瘡痏,則猶可望太平於數年之後也。
臣伏睹詔書以五月十六日冊立皇后,本枝百世,天下大慶。孟子有言:「詩曰:『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此周之所以王也。今陛下膺此大慶,獨不念積欠之民流離道路,室家不保,鬻田質子以輸官者乎?若親發玉音【一三】,力行此事,所全活者不知幾萬人。天鑒不遠,必為子孫無疆之福。臣不勝拳拳孤忠,昧死一言。(據蘇軾奏議係六月十六日。按:六月一日已從軾言下詔,不應六月十六日又奏此,必印本六月日誤,今并附五月末。)
注 釋
【一】少駐兵則不足以扞賊「扞」原作「折」,據閣本改。
【二】內深愧懼「深」原作「殊」,據閣本及二程文集卷五辭免服除直祕閣判西京國子監狀、長編紀事本末卷一○三臺諫言程頤、太平治蹟統類卷二五程頤出處本末改。
【三】惟知耕養以求志「養」原作「食」,據上引二程文集改。
【四】不希聞達以干時「不希聞達」原作「不知利達」,據閣本及同上書、長編紀事本末卷一○三臺諫言程頤改。
【五】知青州曾布知瀛州「瀛」原作「府」,據琬琰集刪存卷三曾文肅公布傳、長編紀事本末卷九九調停、宋史卷四七一曾布傳改。
【六】出視邊備「出」字原脫,據閣本補。
【七】半年外與三班差使「半」原作「一」,據宋會要食貨四七之三改。
【八】凡積欠皆分為十料催納「料」原作「科」,據閣本及蘇東坡集奏議集卷一一論積欠六事並乞檢會應詔所論四事一處行下狀改。下同。
【九】如有欠負「如有」二字原倒,據同上書乙正。
【一○】伏乞檢會前奏一處行下「伏」原作「復」,據閣本及同上書改。
【一一】感恩徇義「徇」原作「循」,據閣本及同上書改。
【一二】莫待如浙西救之於不可救之後也原作「莫待如浙西救之而不救之於後也」,據同上書改。
【一三】親發玉音「玉」,同上書作「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