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卷四· 陈衍

一、《摔石斋诗》造语盘崛，专于章句上争奇，而罕用僻字僻典，盖学韩而力求变化者。如《观真晋斋图》云：“张丑性僻画与书，既购小楷《宝章待访录》，米菴自号志厥初。后得宣和秘玩《此事帖》，麻笺廿字游龙如。从子豪夺去，去者日以疏。岂知九行章草士衡《平复帖》，又得海岳翁所跋，李公所储。谢公《慰问》向同轴，况更远胜索靖《月仪》乎？名斋遂仿宝晋意，斋日真晋良不诬。文称作图以当记，丑乃自记书于图。图才数笔若未了，山无多山，屋无多屋，石脚三两松竹俱。我嫩欲诗只为爱观画，却复桨括丑记诗则无。”《题王太守祖庚

春江归钓图》云：“吾禾有武原，武原有华亭。华亭有张溪，本隶一图经。居虽分地久，名忝同徵早。相望廿余年，髻须各成老”云云。《<立立>洞庭东岸行》云：“群山趋暂顿，脉已落湖腹。浸所未及吞，岸亦颇如谷。实则湖之余，非能自盈缩。朝烟荒汊间，有堤接两麓。我思万壑潴，车马失其陆。终更厌风波，去舟常必速。洞庭紧何心？阅世任相逐。引领见青冈，依云且餐宿。”《游澹山岩》云：“观书昔和澹山句，今到两诗镌壁处。万翠堆岩力收怒，洞天呀豁欢喜具。深下发寒仄滑步，项隆且桡屋式度。几百尺空悬未仆，可容千人席宽布。石床石几不可数，乱落如星大小互”云云。《过钴锅潭未及游》云：“柳侯诡构胜，泄郁游于辞。深树道左潭，舍旃聊系思。次山所题美，柳顾鲜及之。柳记所感寓，鲁直亦少推。古人太重己，动不屑屑为。留语西山西，观月方临兹。”《石鼓书院》云：“潇湘随我零陵北，恰与邵阳水即。浸江石起如大矶，右顾回雁峰开霏。夕阳满身偕二令，朱陵洞外风飘衣。处土之庐讲习所，邦人犹记朱张侣。西溪草碧没洼尊，槛俯东流去何许？题名可识余史杠，惜无琴客弹秋江。”王兰泉《湖海诗传》乃谓掉石为诗多率意而成，非知言也。

二、《巢经巢集》《正月陪黎雪楼舅游碧霄洞作》，效昌黎《南山》而变化之，诗云：黄寅翻劫波，误落荒服外。睚眦恚五岳，中原各尊大。胸蓄不分涎，要唾尽始快。日月不照灼，深神鬼怪。吐泄夺造化，扌完钅柬鼓橐鞘。天动九地裂，顿辟一世界。雷电下槌撼，投楔却奔溃。面帝弹不法，情天转缪爱。顾留与遐土，广彼耳目隘。不计数万载，莫能启镝秘。始见此谁子，魇死者应再。十年诧灵境，寤寐骋神大。宿粮得阿舅，携小妹共载。贻砑见巨口，俯瞟吓然退。定魂下客覆，窝筱半明晦。一謦啸呼，响砰磅硼磕。非雷而非霆，隐隐欲欲会。举蕴照陨峒，广容数万辈。眈眈深厦中，具千百状态。大孔雀迦陵，宝璎珞幢盖。钟鼓干羽帧，又杵臼磨。虎狮并犀象，舞盾剑旌旆。础楹棼藻井，釜登豆鼐。更龟鳌蝇蟾，及擂鍪铠。厥仙佛菩萨，拱立坐跪拜。携篷擦戚施，与勉瞽兀癞。倒茄垂瓜卢，悬人头肝肺。盘杆间橙榻。可以卧与碛。人世尽纤末，悉备<谷空>壑内。黠哉山之灵，乃逞兹狡犹。残窦与胜穴，得一即胜概。视区区诸洞，实不啻蒂芥。如何老穷僻，似为地所画？元柳目未经，陶谢屐不逮。焉能驱夸娥，徙安行窝背？持壶走大暑，壑谷指公在。移山空浩然，发我惜奇嘅。试假生铁笔，为尔破荒昧。后来应有人，咄同感喟。”视用或某或某者，又有生熟之别。惟“陶谢”句“陶”字似凑，不如径用“谢公”。

三、固始秦右衡（树声），一字晦呜，今之孙樵、刘蜕也。癸卯廷试经济特科，首场列一等。覆试卷中用“桑”字，阅卷大臣不识，时广雅督部述职在都，特派为总裁，群问焉。广雅曰：“似见《逸周书》。”然仍抑置二等。由水曹郎出守云南曲靖，官至广东提学使。余始与相见于武昌，偶谈相扑故事，某君曰：“即汉角觚。”余曰：“似本《公羊》。”君曰：“宋万搏闵公是也。”余心识之。再见都门，赠余以所著骈体文一册。余曰：“可方石笥山房。”君意未足。余曰：“然则唐四杰何如？”少作诗，惟见《和沤尹枉赠五古》云：“三虫告天归，乱笑飞语。吾君太行获，毕数在雕虎。肝肾日沦剥，蒜发擢春缕。夜气何凄凄，银钅工欲终古。”丙申作于都门者，或以为造语奇诡，昌谷嗣音，实则樊绍述鄂州城楼之伦。闻其在官时，上书大吏言事，字写《十七帖》，发电文用骈体。余《辛亥岁暮怀人绝句》云：“中州人物推秦七，奇字蟠胸扬子云。奏记长官皆草圣，聱牙急递尽骈文。”

四、王聘三（乃徵），四川中江人，自署病山。由翰林擢御史，著直声。出守西江，与右衡皆以治绩称最，被荐可大用。入都时共吟集，不轻易下笔。旋尹京兆，连典大藩。由豫将赴黔，薄游嵩洛，寄余《嵩洛吟草》一卷，乃知其诗功不浅也。《游嵩山道中杂诗》云：“野性频年官裹锢，游心一夜客中生。呼僮为蜡登山屐，未到看山已眼明。”“小国当年称郑周，联冈叠阜卫周遭。古人设险今人笑，半勖飞车遇虎牢。”“斗大山城水国同，官衙如艇碧漪中。三更破梦藕花雨，六月生寒杨柳风。”“驱车十二辗辕道，马为饥嘶仆愠含。自入崎岖还自慰，人间捷径有终南。”“太室峰西少室旁，溪泉流韵草花香。蘼芜薜荔停舆处，欲继卢鸿作草堂。”“投宿少林荒寺裹，达摩面壁至今传。亭亭石影二千载，当日工夫只九年。”“天半莲花少室峰，苍崖路断碧云封。山灵不耐红尘客，只有樵踪与虎踪。”《嵩阳观汉柏》云：“嵩洛精灵几千载，翦柯拂干吐嵯峨。人间斤斧虚剥削，天上风雷与荡摩。未异散材辞匠石，稍留香叶映岩阿。少陵无事忧倾厦，万古空山孰与多？”《渡洛水》云：“立马滩头晚渡空，孤城西峙乱流东。八荒云净暮天碧，身在河声岳色中。”“千年此地兵争局，久付悠悠洛水声。今日八方无险易，欲搞鸿藻赋东京。”《伊阙佛龛》云：“两山束伊流，奇功自神禹。崎百丈崖，辟作双阙俯。后世务荒诞，厅凿思踵武。玲珑万窍穴，邃密千堂庑。恒河沙数佛，一一灵光吐。就中传三宠，倾想遍寰宇。是时夏气清，孤岚洗新雨。飞泉流百道，石罅排若弩。瀹泉试吴桐，清韵日亭午。摩挲残碣字，慷慨独思古。元魏昔末造，贵贱忧俘虏。灵祐乞偶像，金钱糜山乌。谋国术不臧，痴愚计何补？我疑西方教，真谛非斯取。涓涓生昔哀，悠悠触今怃。披襟向晚归，凉风射轻缕。”《百泉》诗云：“南人说江南，春水如烟碧。北士翔百泉，江南无此敌。我来费平章，从容与捃摭。方塘不百亩，万窍宣地脉。一监直窥底，奄有众象积。楼台四森列，树影倒成壁。无风生漪澜，不雨疑淅沥。一寸二寸鱼，游唼万队蓦。翠荇浴微波，掀舞虬髯磔。日落四山暮，澹澹没飞翮。稍闻石溜清，俯视星点白。少焉月东上，殊光射的砾。珠十万斛，杀文几千尺。炫晃惊鹘栖，空明荡蟾魄。涌金与贲玉，（泉上两亭名）。拟似容未檄。平生幽赏意，探胜恣游屐。匡庐及罗浮，以泉名藉藉。岂期殊异境，到此若创获。美物在天地，信匪绳一格。超然悟真谛，听尔劳拣择。流连炎暑消，信宿心颜惮。作诗补唐贤，（唐人前无百泉诗）。待证后游客。”《夏峰祠》云：“公和清啸后，复有夏峰尊。峨峨苏门山，天使属两孙。松高修竹寒，白云栖入轩。”《清化观竹坞》句云：“绿阴覆屋家家篇，碧涧分泉处处通。”《登太室绝顶》云：“千盘翠磴临无地，一线黄流远际天。”

五、樊山有《苏门集》一卷，实游记日记也。诗数十首并载其中，刻成先印红样本示余，请题诗。余谓剑南、石湖游览诗，不入《入蜀记》、《骖鸾录》、《吴船录》，金王寂《辽东行部记》，元长春真人《西游记》，乃与诗并载，因书三绝句于卷端云：“《入蜀》《黪鸾》揽胜来，羌无诗句漫疑猜。《辽东行部西游记》，此例金元北派开。”“明月清风四万钱，倘移鄂杜价无边。沃洲且买人知处，何必巢由始是贤？（君有买地卜居议）。”“遗山曾上涌金亭，鸾凤余音彷佛听。突兀太行元气句，定应蔓草付飘零。（记中有《读碑》、《榍碑》诸诗，而不及遗山诗刻。”）集中诗如《至百泉》云：“道人劝我洗征衫，云影天光上下涵。还我满身烟水气，卜居何必定江南？”“云窗露阁俯清漪，水月光中洗眼时。题作弄珠楼第二，最高寒处坐填词。（余家有弄珠楼）。”《孙登啸台》云：“先生啸旨隐而深，把臂安能入竹林？不预浮江龙马事，似闻隔岭凤鸾音。并无巢父瓢兼树，冷笑嵇生锻与琴。新世界中无石隐，高台吾欲易黄金。”《涌金亭》云：“千石鱼陂上有亭，眉山大字凿寒琼。明明玉水三危露，突突珍珠万颗星。辋水烟波应借色（金屑泉），杭州门榜欲争名（涌金门）。卅年何限红尘梦？直到沧浪水上醒。”《晚至闸上望太行积雪》云：“金屑泉边过夕阳，乱峰如戟拱天阊。时人不识鸢肩客，独倚桥栏看太行。”“昨夜瑶天下玉龙，琪花密缀满山松。何须远说祁连塞？横跨中原有雪峰。”《池上绝句》云：“耕烟秋树麓台山，都在清晖阁下看。闲倚石栏掩书坐，满腔画意水精寒。”“冬笋穿篱犊角斜，草深泉暖足鱼。林亭尽得江南意，只少秦淮卖酒家。”“山如碧玉水如银，也要亭台点缀新。待得装成金粉样，可无潇洒六朝人。”句云：“光摇云水瞳人活，气得清空肺叶苏。《晓起开南窗看水》。”诸作以视病山诗，王苍秀而樊潇洒，譬诸泉上两亭，王贲玉而樊涌金矣。

六、实甫与伯严诸人游庐山诗旧有合刻本，实甫又别录其最得意者若干首，名《庐山诗录》，请广雅相国评定。《青玉峡龙潭》云：“苍崖天所围，径转吐雄瀑。灵山孕真源，金膏出其腹。奔云从空来，数里势屡曲。意嫌鸿蒙隘，未肯受迫束。化工惜元气，万古与之蓄。跌为孤潭幽，神物有起伏。纡徐向平川，余响戛寒玉。谁云一泓窘？百宝可沐浴。倒穿大瀛底，日月出亦绿。地深云霞多，自暮抵朝旭。如闻清猿啼，下饮涧水渌。兹区实琴德，冥接轩与顼。遂令遗世士，无言转温肃。镌痕洗春苔，万石尽可读。我游岂云屡？终老难餍足。若有《离骚》人，攀萝照奇服。”广雅评“化工”至“沐浴”数语云：“真实体物，力量甚大。”《栖贤涧石》歌云：“栖贤涧谷有奇石，倒卧青冥神所擘。鳌背惊翻海水飞，龙髯陡接天云立。奔霆日夜摇撼之，万古空山皆霹雳。跌势纷如矢坠空，涓流巧作珠穿隙。其旁清稳百盘陀，倚涧临流可敷席。水石相遭岂不平？自从天籁发噌咳。道人两耳痴聋久，问是水鸣还石鸣。试抚孤琴动山响，方知水石两无声。”广雅评云：“沈著而又超妙。”《喷雪亭瀑》云：“惊雷破山龙衙衙，数里已闻飞瀑哗。隔山两重可望见，犹被青嶂微相遮。连冈叠岭起又伏，其径屈曲常山蛇。先闻绝境早神往，一旦得路如奔厩。适逢峻壁梯磴险，以手代足相钩爬。满山石镜亦可悦，日光照耀莹丹霞。三步回看五步坐，远衔鄱岭明金沙。力穷足茧瀑始出，两谷跌断中贻砑。观龙垂胡各叫绝，乃叹述者言非夸。泣珠恍探泉客窟，织销疑入鲛人家。细如烟纨袭雾毅，危若冰柱转雪车。何年共工陷鳌柱，海水倾向东南斜？九洲天惊雨脚逗，袖手颇复哀神娲。青霄倒垂星宿海，客欲往泛愁无槎。力穿深潭九地破，对足或抵欧罗巴。横飞水气百步外，色有腾绿兼频赧。凄寒顿成满肌粟，奇幻疑是双眼花。石梁界空何代造？我意未较天台差。其旁独树张大盖，太古冰霰融根芽。得非神栖茁五叶，否则奇卉开三桠。小僮相从颇解事，支炉煮瀑烹新茶。瀑似天龙下听讲，我如佛坐围袈裟。更从石屋访遗迹，残博坏藓空盘蜗。士有山林往不返，问名与氏知谁耶？吾侪疏嫩本天放，晚殉一壑非穷奢。奔驰不归少至老，人海一堕终无涯。诛茅枕流愿莫遂，相对惟有长咨嗟。”广雅评云：“此诗并《青玉峡》、《栖贤涧石》数首可称伟观，乃觉前人咏瀑诗非伤浅即嫌空耳。‘织绡’、‘纨’、‘毅’嫌复，易‘烟纨’五字尤胜。”余意“以手代足”四字终嫌伤雅，竹坡先生亦喜用之，无已易“代”为“佐”何如？“对足”当抵美利坚，非欧罗巴，可否删去此韵？“三步回看”句，只改杜诗两字，似可酌。实甫通人，必不余愠，故敢言之，《万杉寺五爪樟》云：“万杉化去无一杉，惟有寺前老樟在。樟分五体共一本，身历百龄更千载。旁达涧壑根已深，直上干霄气不馁。云垂太阴逗雷霆，风翻白日动光彩。危柯半入烟冥冥，细叶还铺雪睢睢。化人伟奇丈六身，猛士雄健尺八腰。全张数爪鳞之而，俯视众木形傀儡。古来贤豪谁抚摩？其人已死不相待。惟有五老之奇峰，共对青天无倦怠。虽言乾坤要支拄，未免得罪庸与猥。下穿已愁伤富媪，上又恐妨真宰。独立无友大哉警，众人皆忌甚矣殆。自恃刀斧莫能入，皮坚有类披铁皑。大材讵肯腐山林？神物犹思避殖醢。吾闻豫章生七年，便可与龙斗沧海。何况此树世希有，寿过凡樟逾百倍。愿为横海大楼船，知君九死终不悔。”广雅评云：“雄伟恣肆，如张颠以头濡墨，狂寸作得意草书，真世间奇作也。以诗境论，惟韩昌黎有之耳。”余谓此首若与陈仁先《戒坛松歌》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

七、俞确士学使（明震）庚戌入都，访余于秀野草堂，云有近诗一册，在弢菴处，请余商定。旋提学甘肃，寄示纪行数诗，附以书云：“春明接座，植义扬辞，越石、孟公，殆兼其胜。咄嗟叙离，揽辔南辕。拳拳夙夜，暮春度陇，经陟阻艰。戴星而奔，则晨风砭骨；日昃而息，则惊埃被面。逮至县车邃谷，单衣郁蒸；税驾咸泉，连朝衔渴。此则西迈之所独殊。五月四日到陇，初十任事。处瘠则劳，如驹在勒，学校敝废，百端未理，尚无萌蘖，徒具其名。固前人隳废之咎，抑亦多所掣孩者之有以致之。时政日新月异，此亦何可为常？走颇欲应机立断，殚精以赴。然一齐众楚，事有难言。伏思爱顾之隆，敦笃气类，用敢冫卖陈清听！仰冀向当路同事诸公，具言其概，加以督责，事权专属，庶有藉手。否则废弛如前，拥虚名而任厥咎，愚者不为，亦惟有奉身引退耳。离群独游，沈思纡结，朱华荫渚，缅想啸歌，击辕之词，钞呈一噱。”骈词雅似北江。《宿新安县示陈子言》云：“我从洛阳来，坦途无百里。峨峨见城阙，崤陵列屏几。车马乱流渡，隐隐如浮蝗。莫吊古战场，中原事未已。风起远天黄，落日淡如水。况为行路人，茫茫谁遣此？须臾日西匿，回光射成紫。幻影逐明生，饥乌投暗止。此是古今情，悠悠吾与子。”《过州》云：“茫茫古豳土，直接陇西路。我来值蚕月，戒行不待曙。晨光舆麦齐，晶莹缀寒露。微月在枣林，不见柔桑处。王化首明农，但取衣食足。智识与世新，生活有程度。奈何三千年，穴居惟瑾户。日出不逢人，高原莽盘互。始知地上人，得水乃生聚。泾流日浅缩，千尺俯尘雾。人事渐东趋，天心厌西顾。不见古雍州，八水已非故。沧海变桑田，吾何忧旦暮？”《行土峡中，抵会宁行馆，次子言韵》云：“与子长安来，一月已过半。朝发青家驿，畏途愁日晏。悬车下绝壁，浊流倏弥漫。飞鸟到来深，颓云匿不散。槎橱生地穴，破碎撑霄汉。仰望白日乾，俯穿泥没肝。车从涧底行，心与悬崖乱。出险眼忽明，停鞭指行馆。酒注肝肺热，深谈复达旦。新机万弩发，势若水脆浙。方舆自风气，朝报成断烂。欲通江海情，孰与置邮传？忽忆去年游，湖亭瀹茗宛。（去岁四月，同游西湖）。今夕复何夕？风沙满庭院。”《陇头》云：“寻常人事纷如发，况复时艰百态新。高柳两行心万转，陇头黄雾不成春。”读数诗，如见洛阳以西堙塞锢蔽情状。余复确士书有云：“前月蒙惠书及诗二纸，感气类之离索，述道途之阻艰，劳者之情，乃畀居者共之矣。”

八、庐江陈子言（诗）与确士为文字骨肉，屏绝世务，冥心孤往，一意苦吟，今之贾阆仙、李才江也。庚戌十月五日，余招饮斜街寓庐，同集者杨昀谷、赵尧生、胡瘦唐、王书衡、马通伯、姚叔节、吴君遂、冒鹤亭、林畏庐。君归赋诗云：“日晡适城南，奔骑如突鹘。斜街在釜底，人家矗而凸。流风腧百年，佳处尚林樾。侠君秀野堂，今曰石遣室。清流日骈罗，韵事未衰歇。乡味出闽海，珍错煮石发。隽有江珧鲜，甘真海月匹。谈谐萃古惧，勃窜入理窟。比舍有瘿藤，强叟旧所宅。（朱强邻先生尝赁居查查浦，旧宅即在比邻）。赁者今为谁？叩门惧遭叱。霜天拄归策，坠绪聊一摭。”

九、丁酉，余客上海，祥符周季贶（星诒）访余于高昌庙寓庐，谈艺甚久，乞余所刻《孜工记辨证》、《元诗纪事》诸书去。旋同萧敬甫一报谒之。季贶守吾闽久，与傅节子（以礼）以目录家齐名。先是，潘骏文为福建布政使，藩库中有《武英殿丛书》藏板，板颇有残阙，然其书全部为册尚八百余，为卷数千，海内丛书卷帙繁者，除《学津讨原》、《澹生堂余苑》乱后版毁外，此其巨擘矣。余识潘公子芸孙，使告其父，能修补完善，并酌定零售价值，以广销行，亦艺林一佳话。后皆如吾言为之，派节子、季贶二人总纂修。惜前年兵事起，版移藏于山麓旧鳌峰书院，竟毁于火。季贶年老解组，侨寓苏州，别去未久，遂归道山。不数年节子、敬甫相继下世。季贶诗专为五言律，有《窳扩诗质》一卷。《赠萧敬孚》云：“性情胶漆合，赏解过从频。嗜学如甘肉，醉心犹饮醇。见闻徵野录，言动一天真。确尔安儒素，东南只数人。”《自吴归越，雾中顺风渡钱塘江》云：“近家心转急，劈箭快扬龄。飘受颠风健，江蒸沫雨腥。浪花翻素濑，烟色亘玄冥。迎渡稽山好，褰云一角青。”《春夜》云：“不睡百忧集，春深此草堂。山风时启户，江月直窥床。转烛穷花态，缄茶养露香。幸多闲事业，消得夜茫茫。”《雨后野步》云：“负手仰看树，无心错过桥。”又“池水刚添寸，翻腾鸭便骄。”《秋怀》云：“孤愤云无绪，荒愁月与知。”《幽愤》云：“寒虫无婉语，腐树有奇香。”《吴淞舟中夜眺》云：“水云天一雁，星月殿双鸥。”《夜行萧山道中》云：“林月淡将隐，海云微欲红。钟先鸡趣曙，秋纵隼盘空。”《过慧日菴南野阪看月》云：“烟莽荒成趣，宜吾冷性情。”《化鹿山中纪行》云：“秋爽游怀健，青鞍不厌遐。路痕随草转，石脉赴江斜。”又“树枯藤代花。”《寄怀樾村刺史》云：“暝色数星大，蝉吟独树豪。”《题画》云：“万绿破深瓮，孤云兀废台。”《寄敬孚沪渎》云：“佣书供养母，客裹自安贫。掌录徵遣献，豪谭见本真。”又“冲泥犹我过，看景恐君归。”又《喜敬孚自沪上来访》云：“百年能几聚？每见各惊衰。”观屡与敬甫诗，真写得逼肖；又见君结契之寡，数见集中者，惟谭仲修与敬孚，而老辈之恳切爱友，实有古人风。尝论昌黎《寄卢仝》、《醉留东野》各诗，其亲爱敬礼朋友处，坡公所不及，此韩门所以独有千古也。余亦识敬孚十余年，见其不作诗，遂无一诗及敬甫，有愧季贶多矣。谭仲修评君诗云：“朴属微至，于古人近元次山，今人则莫子偬。”孙仲容跋云：“高渺之致，寓诸平易；崎之怀，返之冲淡。杼山长老有云：‘清景当中，天地秋色。’可舆论先生之诗矣。”余谓次山以五言古开香山讽谕之体，君诗固《箧中集》中孟云卿、沈千运诸人之流亚也。

一○、萧敬孚（穆），桐城人。年未六十，须发尽白，目力甚短，读书太勤苦也。少受知于曾文正，为位置上海制造局译书处。月入不过十数金，前后三十年，乃增至三十金，株守不去。季贶诗所谓“确尔安儒素”及“佣书养母，客裹安贫”者也。所嗜惟豕肉、豆腐，极似顺德马季立所嗜惟腌肉、白菜。每自提篮入市市物，居停，某公坐马车遇之，耳其为曾文正门下也，令仆人下代提，走数步，敬孚取还自提。然以数十年刻苦节省，益以卖文所得，家颇富藏书。勤于钞写校勘，多善本。王益吾祭酒（先谦）刻《续皇清经解》、《续古文辞类纂》，多半取材于敬孚。尝语余曰：“吾虽寒士不作官，然曾文正所云租、蔬、鱼、猪、书、车等物，居然皆备。”余极羡之。

一一、仁和谭仲修（廷献），又名献，久为武昌经心书院山长。余至湖北，仲修已去。其为顾子朋题《寒林独步图》云：“寂寞淮流尚氏秦，寒林负手独吟身。无多黄叶古今水，如此青山醒醉人。”风调极似渔洋山人《感旧集》所载申见盟、潘孟升两绝句。申云：“日日秋阴命笋舆，故人天上得双鱼。荷花未老村醪熟，为道无闲作报书。”潘云：“寒鸦谷谷雨疏疏，荠麦风轻上觜鱼。忆得往时寒食节，全家上冢泊船初。”仲修《复堂日记》载有南皮张瓞民（祖继）绝句云：“把酒登高欲问天，无私毕竟是虚传。裴航生有何功德，既作鸳鸯又作仙？颇足解颐。

一二、季贶外孙冒鹤亭，早慧有声，长而好名特甚。余见其所刊《五周先生集后跋》及《外家纪闻》，文笔步趋古人。戊戌余寓都下莲华寺，暾谷介绍来相识。癸犯始见君诗，佳句甚多。率笔者亦时有，如“日色不到处，苔气绿一尺”、“短桥卧流水，竟日无人迹”、“梅边笛瘦人双玉，花影笙低月一九”、“请君试问头上月，曾照清寒与攀摘”，皆《才调》、《叩弹集》中人语。全首如《叠韵怀仲虎归太仓》云：“水纹衫薄晚凉生，忆尔孤篷落日横。行到玉峰回首望，断霞红处是天平。”“闲杀长门卖赋才，中年伤乐复伤哀。黄金早识文章贱，悔不临邛赏酒来。”《叠韵寄义门》云：“江湖流落玉溪生，长念神州泪眼横。一曲钧天闻广乐，始知梦裹有承平。”又“诸生可有封侯相，试问桥头日者来。”《同敬夫先生夜话叠韵》云：“吾曹都是不辰生，豺虎纷纷世路横。只有《罪言》唐杜牧，更无奇策汉陈平。”《自杨花桥夜归口占示内子》云：“跋跋车走傍江干，十里归程近转难。常恐林间明月堕，抵家不及两人看。”《重过叶兰台先生故居书赠道生裕甫》云：“阿大中郎总不凡，故知回首我何堪？青蛙阁阁池塘路，凄绝当时秋梦盒。”《饯春诗兼怀肯堂》云：“当时不醉更何待？后日相思亦惘然。曾笑仙人太无赖，要留老眼看桑田。”“酒酣拍篇阑干说，今夜星无座客稠。忽忆论心范无错，落花如雪过扬州。”《送潘兰史归广州》云：“燕台三月雨冥冥，门外骊歌那忍听？春水方生君便去，今宵何处酒能醒？”《因循》云：“抛残金弹知何惜？梦篇银床总未春。东泽偶然留绮语，北方从古有佳人。暂来小阁同延伫，闲话中年各苦辛。裘马五陵空叹啃，珍珠十斛已因循。”都可与仲则、般山得意之作相挹袖矣。君喜填词，诗中多词家语。“今宵”句，耆卿之语也；“梅边”句、“曾照”句，白石之语也；“花影”句，从“杏花疏影裹”、“双髻坐吹笙”诸句来也，然自是诗句非词句；“青蛙”句，又从汪纯翁“乳燕飞飞蛙阁阁，楚萍谢絮满池塘”来矣；“酒酣”二句，又从仲则“忽忆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来矣。

一三、周彦升明经（家禄），海门人，与张季直修撰（謇）、朱曼君孝廉（铭盘）均为黄漱兰先生（体芳）门下士，同游吴武壮（长庆）幕。从军高丽，著有《朝鲜乐府》一卷。长于考据之学。陆宝忠督学湖南，但主画诺，命题衡文，皆君一人总其成。诗不多作，有《石遣先生枉赠长句次韵》云：“东城寂寞动经年，忽漫劳君枉赠篇。兴发湖山争突兀，愁深江海阻沿缘。倦游且作躬耕计，饱食犹思博奕贤。料理丛残身后集，闭门何暇更忧天？”又《石遣见示寄苏堪诗再次韵》云：“屈宋风流尽，闽江得二贤。（一时有陈郑之称）。岳渊互淳峙，圭璧各方圆。白发何须讳？青编已足传。更寻耦耕约，东海有桑田。（二君皆有买田通州之议）。”余原韵云：“与君此地过三年，一字曾无赠答篇。嵇阮形骸殊可略，净名言说渐无缘。移文岂到周居士？好客长吟沈下贤。尚有田园春兴在，上洄下氵巽事由天。”第六句谓子培赠君诗，余最喜诵之。君又有和《苏堪登洪山阅兵台兼忆曩游》句云：“幕府胜谭陪岘首，上游清望系神州。”洪山为广稚相国督鄂时大搜军实之地，台据山颠，苏堪、子培皆有诗。君曾参广雅幕也。

一四、丙戌、己丑间，余由苏堪识季直，今隔二十余年不相见矣。忆于苏堪扇头见其《题松鹤图》绝句云：“养鹤先增二顷田，种松绕屋长风烟。纵教此事都难得，画裹婆娑也自贤。”此种意调偶作甚可喜。

一五、余亦有二绝句云：“我有陶江数亩田，妻梅养鹤足生全。李家山下迟归去，只恐无人送羽仙。”“昨日归来从岱顶，古松千树郁盘盘。并无一鹤巢居者，都去乘轩刷羽翰。”戏为朱古微题《归鹤图卷》也。未几，武昌兵事起，高轩者流，皆如卫师之熠于荧泽。余亦归去李家山下，不乘车而戴笠矣，宁诗谶乎？

一六、黄仲艘弢学使（绍箕）少承家学，工骈体文，金石字画皆精于鉴别。诗不多作，又散落殆尽，其游宜昌三游洞诸处，题咏皆佳，今不可得矣。有《题惮南田像》云：“流离生是拔心草，穷老犹摹没骨花。京洛贵人争购画，谁知忠孝旧传家？”“绝艺同时石谷翁，曾看侔色尺绡中。两家神逸谁高下？多恐吴生是画工。”《题顾亭林像》云：“审韵探碑绝业余，子云后世竟何如？荐绅坐谕裨瀛外，辛苦亲编肇域书。”“河朔江南几大师，百年儒术渐支离。夏峰不作南雷死，瞻仰神姿一涕演。”举止稳藉，语有称量，极似《广雅堂集》中咏史诸作。鲜菴固广雅入室弟子也。

一七、南通州范肯堂明经（当世）有《中秋月》句云：“噫余瘦削不成影，见汝盈盈在上头。”凄咽似倪云林《中秋》之作，皆不久下世矣。

一八、大兴俞恪土有《游天童待寄禅不至》云：“此来真隔世，了了悟初心。入谷窥天近，因松坐雨深。秋蝉悲旦暮，山鸟课晴阴。好景无真相，君听流水音。”极似常建、刘寄虚语。

一九、余于戊戌正月识顺德马君（贞榆）于武昌。君字季立，以老明经充两湖书院分教，曾及陈兰甫先生（澧）之门，治经通《尚书》、《左传》。貌似画像中钱竹汀，而衣履褴褛，时时见肘决踵。岁入干金，购书外不名一钱。近年兼教存古学堂，乃积三千金买一宅。今春由都门寄余一绝句，有序云：“余在武昌十余年，只剩得菱湖边一屋。此地背山面湖，夏日荷花弥望，恍住舟中。晚见隔湖灯火，不知其在城市也。去秋武昌兵起，家人避走漠上，余客京师，意此屋必不保矣。石遣知余最深，岁暮有诗见怀云：‘太学书生待汝来，穷途垂老客金台。屋庐书籍辛勤有，莫便昆明付劫灰。’盖石遗知余馆谷锐减，荐为大学堂教习，故独游京师也。今春返鄂，则屋舍依然，失喜却赋云：‘牵萝补屋十年余，长物全无只破书。烽火已消松鹤在，依然绿荫旧时居。’”余识季立以来，未见其为诗，而甚嗜余诗，评品多当。余尝赠以五言律云：“岭外谈经者，吾知马季良。抱遣三传订，卫道百夫防。雪履穿东郭，春衣典草堂。诗穷非汝事，端为说诗强。”“雪履”二句，见者谓能状季立也。余尝欲刻《师友诗录》，前岁为友人促成数卷，因寄书季立，使录一二诗付余，君寄长句云：“识君忽忽腧十年，臧否约略同媸妍。相知岂在文字末？刻镂肺腑通天渊。君才济世不大用，有如天马遭牵缠。溢为歌诗发奇气，精伟卓绝百千篇。况复好事及朋友，搜讨佳什付雕镌。我生固蔽兼躁急，君为开正药其偏。又推臭味引同调，自顾《下里》惭喧传。迩来世事浮云改，念我衰朽难安全。此意不言我默感，临风北望徒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