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卷八· 陈衍

一、作诗文要有真实怀抱、真实道理、真实本领，非靠著一二灵活虚实字、可此可彼者斡旋其间，便自诧能事也。今人作诗，知甚嚣尘上之不可娱独坐，“百年”、“万里”、“天地”、“江山”之空廓取厌矣。于是有一派焉，以如不欲战之形，作言愁始愁之态，凡“坐觉”、“微闻”、“稍从”、“暂觉”、“稍喜”、“聊从”、“政须”、“渐觉”、“微抱”、“潜从”、“终怜”、“犹及”、“行看”、“尽恐”、“全非”等字，在在而是，若舍此无可著笔者。非谓此数字之不可用，有实在理想、实在景物，自然无故不常犯笔端耳。《明史》论锺谭诗派云：“自袁宏道矫王李之弊，倡以清真，惺复矫其弊，变为幽深孤峭。与谭元春评选唐人诗，为《唐诗归》，又评隋以前诗，为《古诗归》。锺谭之名满天下，谓之竟陵体。”沈春泽撰《锺诗序》云：“自先生以诗文名世，后进学之者，大江以南更甚。然而得其形貌，遣其神情，以寂寥言精链，以寡约言清远，以俚浅言冲淡，以生涩言新裁，篇章字句之间，每多重复，稍下一二助语，辄以号于人曰：‘吾诗空灵已极。’余以为空则有之，灵则未也”云云，不啻为今日言之。

二、昭文孙师郑吏部雄，号郑斋。治经学、骈体文，而绝喜言诗。辑前清道、咸、同、光《四朝诗史》十余集，集百十人，无贵贱老幼与相识不相识，以诗至者，无不甄录。用钢笔写印，高可隐人，捆载赠所知。又分为甲乙各集，镂板行世，数请余为。余谓：“君作《诗话》，称余严于论诗，今并蓄兼收若此，余何以措词？”君曰：“吾《诗史》之名固不称，第储史料，以待后人之去取，当亦无恶于志。”乃本君此意言之。君《题薛铭大令诗稿后》有云：“朱子论作文，勿使差异字。选言戒钩棘，说理尚平易。（《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云云。）诗文体纵殊，探源靡二致。”又云：“谪仙旷世才，逸足追风骥。落笔撼五岳，绝尘飞六辔。少陵郁忠肝，字字流血泪。高歌泣鬼神，独醒唤众醉。慷慨南董笔，从容北山议。天若假之鸣，词取达其意。蛇神牛鬼徒，形秽三舍避。”又云：“诗中隐有我，诗外更有事。回甘道味浓，叩寂余音嗣。古云貂裘杂，不如狐裘粹。（见《淮南子》。）哂彼颔钉儒，獭祭夸多识。作诗如用兵，操纵身使臂。奇兵不在众，敢战推骠骑。”持论平正。因忆方虚谷有《秋晚杂书》诗千首，今录其六云：“堂堂陈去非，中兴以诗鸣。曾吕两从橐，残月配长庚。尤萧范陆杨，复振乾淳声。尔后顿寂寥，草虫何薨薨。永嘉有四灵，词工格乃平。上饶有二泉，旨淡骨独清。学子熟取舍，吾非私重轻。《极玄》虽有集，岂得如渊明？”“窃尝评少陵，便生太宗时。岂独魏郑公，论谏垂至兹？天宝得一官，主昏事已危。脱命走在所，穷老拜拾遣。卒坐鲠直去，漂落西南陲。处处苦战斗，言言悲乱离。其间至痛者，莫若《八哀》诗。我无此笔力，怀抱颇似之。”“人言太白豪，其诗丽以富。乐府信皆尔，一扫梁隋腐。余编细读之，要自有朴处。最于赠答篇，肺腑露情愫。何至昌谷生，一一雕丽句？亦焉用玉溪，纂组失天趣？沈宋非不工，子昂独高步。画肉不画骨，乃以帝闲故。”“六经天日月，诸子如四时。史自班以上，语奇文亦奇。踵武蔚宗辈，语有文无之。小宋刊《新唐》，不悟宵寐规。以艺传李杜，待之毋乃卑。他人有遣集，一览不再窥。惟此与韩柳，咀嚼无厌期。侪彼枫落生，吾欲镌此疵。”“道自汉魏降，裂为文与诗。工诗或拙文，文高诗或卑。香瓯假山序，不妨自一奇。鲥橘多骨核，乃至肆诋訾。恭维陈无己，此事独兼之。五七掩杜集，千百臻秦碑。四海紫阳翁，归美岂其私？所以此虚叟，取为晚节师。”“世称陶谢诗，陶岂谢可比？池草故未凋，阶药已颇绮。如唐号元白，白岂元可拟？中有不同处，要与分朴诡。郑圃赵昌父，颍川韩仲止。二泉岂不高．顾必四灵美。咸潮生姜门，蜜蜞以为旨。未若玉山雪，空铛煮荒荠。”虚谷生平，详于周密《癸辛杂志》者，不值一钱。然诗功甚深，所纂《瀛奎律髓》，虽专论近体诗，浅见寡闻者不能道也。此数首宗旨，取朴去艳，于赵宋一代诗学辨别甚真。盖虚谷本西江派，故阳秋若此，非后世随声附和妄思依傍李杜门户者比，不可以人而废言也。尚有《罗寿可诗序》，言宋诗派别尤详，与方诗略同。云：“诗学晚唐，不自四灵始。宋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昆》体则有杨、刘《西昆集》传世，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压州皆是。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鲁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撞献之徒，凡数十家。欧公出焉，一变为李太白、韩昌黎之诗，苏子美二难相为颉顽，梅圣俞则唐体之出类者也。苏长公踵欧公而起。王半山备众体，精绝句，五言或三谢。独黄双井专为少陵，秦、晁莫窥其藩。张文潜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惟吕居仁克肖陈后山，弃所学，学双井。黄致广大，陈极精微，天下诗人北面矣。立为汪西派之说，铨取或不尽然。陈简斋、曾文清为南渡之巨擘。乾淳以来，尤、范、杨、陆、萧其尤也，高古清劲，尽扫余子。又有一朱文公。嘉定而降，稍厌西江，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晚唐体，日浅日下，然尚有余杭二赵、上饶二泉，典型未泯。今学者不于三千年间，上溯下沿，穷探邃索，往往追逐近世六七十年间之所向，非区区之所敢知也。”所论稍偏，要自博辩。

三、师郑又有《柬伯严四首》之一云：“锺阜萧然昼掩关，民胞物与订愚顽。世无知己谐同调，帝有恩言放故山。江汉群英推领袖，匡庐五老照容颜。铨曹后进无能役，钻仰思居弟子班。”伯严知交满天下，第三句似未切当；首联写散愿如见其人。《读袁太常（昶）诗集有感》云：“梦兆早符于少保，碑文谁撰蔡中郎？”

四、黄孝觉字孝觉，东挚友。旧与曾次公同肄业京师译学馆，同喜倚声，甚相得也。少见作诗，有《柬园夜坐》云：“廊虚阁迥搏芳微，坐起无端晚忘归。万里还家明月在，青春作伴昔人非。曲池水长知鱼乐，细路花深养蜜肥。亦拟城东买村舍，只嗟心力故山违。”《短述》云：“叠摺空箱旧嫁衣，谢家残梦过依稀。上清斋醮符灵谶，下苑沧波失后期。窈窕东邻求对值，迢遥南雁寄当归。无愁最是黄昏燕，犹自穿花款款飞。”甚似吾闽杨徽之、刘克庄之作。

五、次公《过津门春晚有感》云：“柁楼春晚浪声斜，南望乌云不是家。此去帝城三百里，沧江日夕见飞花。”读之颇使人怃然，与苏堪之“出门俯沧海，登高见帝都”，虽有刚柔异质，其神理实不殊也。

六、久不见芷青。去年遇于京邸酒楼，立谈良久，次日寄近诗一束，摘数联如左。《春夜》云：“默持一种萧寥意，强与人间旖旎春。转劫莺花飞过眼，环灯哌笑总伤神。”《病起示文农》云：“火风已历三惮劫，露电仍留一粟身。”《夜坐》云：“如此夜光花独秀，未来春梦月同新。”《悼亡女蔷儿》云：“汝死傥归乾净土，而翁犹是乱离人。”《睡起》云：“闲吟浅醉时中圣，澹月疏筠最可人。”芷青旧多怅惘之作，乱后弥甚。昔木菴先生有句云：“浅吟闲醉无人间，拥被抛书当放衙。”又句云：“遮眼莺花如过峡，弥天薤露失晴湖。”皆中年悼感时所作。芷青盛岁富读书，愿多借他题发挥，为雄深瑰奇文字，暂置哀乐，勿使伤人也。

七、林忏慧（学衡）年少喜读书。往者作诗多以质余，未之深许。客冬相见故乡，出示近作，自言已得诗中三昧。录一首以质吾党之能诗者，题云《次公言有素心兰数本甚佳，卖者索值高，未卒得，诗以譬之》，诗云：“曾侯拟滋九畹兰，从我索句助清欢。微生躭花自成癖，风怀垂澹殊未阑。矧兹幽赏世所独，佳人空谷知者难。袖金就人乃侥仰，为花服媚宁求安？但期不落纤儿手，馨逸虽悴犹胜残。人生百年同委露，亦有清操谁相看？含情微欲致娟慕，倘对素契时倚栏。携诗归途香在袂，散作一雨生暮寒。”又断句云：“出郭春寒人似燕，倚栏花寂客如僧。”

八、习为骈体文者，往往诗情不足，以在六义中，赋、比多而兴少，《颂》、《大雅》多而《风》、《小雅》少也。然武进屠敬山（寄）工六朝骈文，而《结一宦诗》则诗情亦复不浅。《无端》云：“家在长洲茂苑中，无端锦瑟怨梧宫。画船载酒不归去，花落五湖秋水红。”《晓渡扬子江》云：“早潮未上东方白，风定春江水一碧。寝中柔橹三两声，推篷已在江之北。故园三月花正酣，闹春冠盖屯游黪。鹧鸪啼遍渡头树，问予何事离江南？”《夏日刘内翰庠招陪汪太守尧辰，携酒方直牧骏谟寓斋》云：“过雨看修竹，秋光六月生。杖藜山下兴，尊酒客中情。野鸟窥帘去，新蝉挟树鸣。习池风味好，何意在彭城？”《雨霁陪刘内翰庠山斋晚眺》云：“山斋日岑寂，古木自生烟。一雨有秋意，数声闻暮蝉。流云挟幔入，飞瀑激沙漩。多暇陪中垒，群经借共传。”《访刘内翰云龙山中》云：“清晨罢梳洗，忽忆山中客。出郭磴道纡，云深讲经宅。入门闻鸟语，开洞见鹿迹。飞阁生松风，晴轩笼虚碧。读书此何时？落叶秋山积。”《雨后登眺近郭山亭》云：“微雨净园林，山光淡城郭。客怀奇亭皋，散步蹑秋箨。杂花分户映，好鸟当窗落。虚烟飞霭霭，野水流漠漠。韫真隘洞林，偃卧得邱壑。嘉赏惬幽期，斜晖未淹薄。”《独雁》云：“关塞凉风起，萧条独雁过。中原饥馑后，何处稻粱多？顾景思俦匹，低飞畏网罗。芦花秋万里，好去宿烟波。”《清溪曲》云：“妾家住清溪，杨柳溪东西。溪头有明月，夜夜闻乌啼。唤郎采莲去，相约清溪水。花底一尺天，晚香吹梦起。烧郎油壁车，藉妾绣罗襦。欢爱忘白日，共食清溪鱼。”《宫词》二首云：“龙池旧日宽如海，宣使新开注玉泉。午夜凤城然炬启，相公进入宛渠船。”“偷随阿监入深宫，与别宫人总不同。太母上头传赐坐，不教侍立绣屏风。”《感事四首》其一云：“炎暑方未阑，徵兵防八闽。连舫通析木，高铲彗长云。深源盛名士，子房画策臣。违众令独将，不如弃其军。苍黄戒征轴，咫尺根胡氛。犀甲耀，龙胪自纷纭。伏波旒空返，赤壁师竟焚。引领海天阔，太息终何云？”《杂诗》五首其一云：“隆汉盛公卿，郁郁登天衢。致身本经术，应务良不疏。《春秋》可折狱，《三百》当谏书。如何中道衰，渐用章句儒？章句亦不足，篆刻徒区区。河间工数钱，乃更开鸿都。居官且食膈，不恤城上乌。”《感事》第一首言闽省马江之败。《宫词》第一首言李鸿章进小轮船，第二首言李连英进其妹缠足者入宫，详《春冰室野乘》，或言其事不实。

九、故人李次玉子拔可（宣龚）曾为海藏掌书记。居汉口，旬日必过江至余寓中。尝有二小诗，云：“石遣小住藤为屋，无闷新居竹满庭。准拟过江寻一憩，午凉容我作诗醒。”“不知鱼鸟归何处？却与蚊蝇共一区。眼底了无芳草色，那能长日闭门书。”盖最早为海藏诗派者。无闷，海藏号。又有寄余诗甚佳，只记得“陶江归去日，霜橘不论钱”十字。

一○、兰生子ㄈ田（我臧）亦喜作诗。如“乡味关心春尾笋，家书颇戒雨前茶”、“落花中酒去年病，噘鸟劝人三月归（《晚归颖口》”，）极似乃父得意句。《晓起同冀伯随石遗长者黄鹤楼看雪》云：“千山万岭飞鸟绝，一老两生楼上头。”《九日寄公荆》云：“不是登高无处所，登高何事可开怀？”则雄健矣。《过姚园》云：“姚家园裹无多丽，颇有海棠百十枝。花下主人子培子，残衫破帽坐论诗。”《初至杭州》云：“展转复展转，小舟殊迫窄。昨夜江南人，今日湖西客。”《冷泉亭》云：“山外方亭午，亭中疑已暝。山渌能醉人，使我久不醒。”皆佳句也。

一一、岁辛卯，余旅食上海，始识湘乡葛心水（道殷）。心水方自测量黄河归，读所撰《测量三省黄河图例言》数千言，言测量事甚缕。因捻心水幼究心算术，尤耽西人格致之学，旁及医理。倾谈娓娓不少休，而口操土音，始听十仅得二三，后且七八。于古人书，喜《管子》、《墨子》、《淮南》，近人喜阮芸台、焦里堂。砣砣穷年，至衣履见肘决踵而不恤。未几又应湖北舆图局测量之招，归成《测天揭要，属余为叙。最喜余《黄州》、《大别山》、《洞庭湖》诸诗，见辙讽诵不已。少作诗，惟见其《长夏读经忆道友解悟二章》云：“太白牛车识者稀，河源尽处得支机。自从三宿空桑后，不信人间有是非。”“贝叶翻经万古传，盲人扪象罔哗然。涅盘四百皆魔说，最上乘禅不是禅。”又别余云：“信有三生石，来寻海上因。沈吟期许意，都是眼中人。”语浅而情深，有小序云：“道殷居海上八年，知交中能文章而得性情之正者，叔伊外尚有一胡式卿。适鄂省舆图局开，调道殷承乏，行有日矣。式卿赠以骈体文，叔伊赠以长句，期许之词不同，意则无不同也。尤爱叔伊之诗，音节古疋，穆然思深，不禁短句答之。”后闻心水还乡教授学堂，十余年不通音问矣。

一二、式卿名澄廓，湘潭布衣。旅食上海，馆谷甚薄，而心慕黄仲则、汪容甫之为人。余以其骨相清寒，家有老母，颇戒之。骈散文、古今体诗、长短句，无不问津。虽未有成，而时有清折可喜者。赠余诗数首，未足录，记其《送友人还湘》词，换头以下云：“我已离家十月，念摩敦无日不销魂。笔札依人生计，哀乐有难言。为劝白头慈母，依门闾不必拭噘痕。说远人眠食，近来差胜在家园。”本色语哽咽欲绝。与《竹眠词二十四岁初度》云“似水才名，如烟好梦，断尽黄窗苦笋肠。临风叹，只六旬老母，苦节宜偿”诸句，可以并传。后岁余归里，不久即逝。今录此为之怆然。

一三、黄方舟太守凤岐，一别十五年，相遇京邸，急招共醉。赠以敝集，君赋诗云：“诗老人非老，（自叙大集有‘诗与人俱老’语；以余观之，人未与诗俱老也。）情浓酒亦浓。苍茫歌《猛虎》，意气感元龙。旧格翻新调，今时见古胸。自怜多难后，失喜此相逢。”君以老孝廉，素精技击，徒手敌百十人。从军云南、广西，皆自上马击贼，疆吏倚若长城。后安庆兵乱，亦君击平之。然落拓数奇，并未得专城一郡也。

一四、余思游华山久矣，苦于洛阳至潼关铁轨未通，此路车行甚艰，迟延不果。今读郑叔进（沅）《商南道中见红梅感赋诗》，视俞恪士《新安》诸作，尤见行役之瘁矣。诗云：“商南城西第一岭，初春地僻凝孤冷。红梅嫣然出荆棘，过客纷纷那解省。不知天公独何意，遣此名花事幽屏？高寒自谢绝时俗，点染犹能竞春景。谪堕几时情可唏，妍媚虽增态逾静。我行入陕无一适，日疲荦确遭榛梗。盘登冷饼充朝饥，寝藉残刍消夜永。缘溪尺寸足厕阙，逢人十九腮垂瘿。忽逢绝艳照幽岩，驻马裴回泪如绠。四山濯濯无寸蘖，独树妹妹擢奇颖。如今弃置分固尔，相逢流落安能忍？目迷魂倒竟忘行，仆夫匿笑日移影。比来撼顿诗思蹙，赖见此花为一醒。折攀未忍留奈何，去矣莫辞长酩酊。”诗笔极似坡公。

一五、海宁王国维，字静菴，深于词曲之学，著有《曲录》六卷、《戏曲考原》一卷，刻在《晨风阁丛书》中。自印有《人间词甲稿》，诗附焉。如云：“人生过处惟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偶作山游难尽兴，独寻僧话亦无聊。”“因病废书增寂寞，强颜入世苦支离。”“万木沉酣新雨后，百昌苏醒晓风前。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到眼名园初属我，出城山色便迎人。”“诗缘病辍弥无赖，忧与生来讵有端？”“百年顿尽追怀裹，一夜难为怨别人。”“风裹垂杨态万方”。皆可入《蒲褐山房诗话》、《诗人徵略》、摘句图者。君在日本学哲学，有论著，见《静菴文集》。

一六、友人诗句，有零星一二语，足供采录者。施仲鲁（烃）别十余年矣，前月忽遇诸涂，则方由津至都，匆匆立谈数语，约彼此相访。不数日寄来一贱，言抱病回津，赋诗留赠，锻链未成，只得两句云：“尽纳宫商归变徵，谁将哀怨付诗人？”殆谓所纂《诗话》少取欢娱之作也。

一七、己亥彦复客武昌，所常过从者子培及余。余答子培诗，所谓“屡简吴郎益旧题”也。彦复与余拉杂倡和者甚多，稿零落殆尽。有《读陈石遣诗集遂和其谕请原韵》云：“客邸镇无聊，向人借书看。游兴久已阑，吟侣亦渐罕。暮携陈子诗，兀兀诵至旦。珠玉随风翻，咳唾落天半。咏怀追步兵，耆酒过中散。云梦偶相值，江湖游汗漫。师门君所思，世途吾已惮。虽有鸿羽仪，不及羊头烂。泽畔放臣吟，楼头思妇叹。词妥极艰辛，语妙益凄惋。始觉涪翁豪，不逊临川锻。吾师擅风雅，薪传火未断。救衰虽已迟，振靡或未晏。谁为压卷篇？有人唱之涣。”彦复，清提督吴武壮（长庆）子，名保初，一字君遂，以将门之子，儒雅能文，学诗于宝竹坡先生，诗中所称师门者也。时人以君并谭嗣同、丁惠康、陈三立称四公子。任子得官，在刑部数年，非其所好。前后与刚毅、端方龃龉，憔悴以死。事详余所作传中。余有一诗，题系《彦复屡以诗见枉，迄未有赠答，以二十字书其哭姬人诗卷后》，云：“事事肖吾师，（谓竹坡先生。）姬亡屡哭之。寻常诗已肖，尤肖哭姬诗。”盖喜纳姬，喜为诗，尤喜为长庆体之诗，师弟二人相同也。彦复答云：“鲰生百不肖，惟哭肖吾师。哭肖诗不肖，吾师夙知之。”亦足解颐。

一八、叔雅既逝，欲裒其诗，刊一小集。人事卒卒，至今未得如愿，良可娩叹。今先录手稿存余处者于后。《伯葭为余篆印，不失古意，遂以长歌报之》云：“程君用刀实用笔，如剑切泥锥画沙。自言雕琢得天巧，时流醉呼金石家。运斤链锻各殊术，艺而进道圣所嘉。当其凝神与古会，漠碑秦碣生光华。悬针垂露体态异，银钩铁画无疵瑕。绑书六义本精密，持较不使毫厘差。都人踏破铁门限，徵求陈请如趋衙。巧为拙奴于古语，逐臭好异君其嗟。竭来市井竞姿媚，古法新法纷腾孥。增刀减笔随意造，谨严尽失归浮夸。汉章元纽不汝尔，大书深刻宁非耶？近者更有东来法，自矜鬼斧仍奇袤。部居流别都不讲，颇觉字势成旁斜。别裁伪体定有待，谁容鼓瑟喧胡笳。壮夫愿勿薄小技，镂刻肝肾非揄揶。时当从君问奇字，载酒略略同侯芭。”《寓斋鼓琴，涉意成咏》云：“逸豫谢尘事，廓落余惧。丝桐张高秋，绕指鸣哀弹。急弦无懦响，寡和含凄酸。咏叹复沈吟，不觉夜向阑。先民赜忧患，所匪一端。当歌发忾叹，闻乐集丸澜。讵徒伊郁感，知音良独难。贤圣不可作，惝摧心肝。朱弦何疏越，一唱遣三叹。审音在识微，郑卫遂以判。遐心原太始，常恐宫羽换。昌黎昔致嘅，无由见真滥。及兹千载遥，累黍邮可按。成亏亦已悟，张弛聊把玩。缮性得和平，抱却寄萧散。沈思独尔为，庶用明冲澹。”“飘郁归思，晨风怀北林。佳人殊未来，何以重南金？清商厉孤响，摇落谢芳心。不畏霜雪盛，所悲岁序侵。白驹皎空谷，季女饥山南。邈矣《广陵散》，悠哉《梁甫吟》。玄赏谅非昔，无闷贵自今。挥手息群动，在抱何钦钦。”“解愠天下理，鸣堂单父治。吹万变时雍，宫声满天地。音起本人心，铿锵寓精意。以此默有怀，夜寐承所示。大音本希声，古调宁复冀？如何操缦者，飞扬轻自恣？靖节实超然，识趣标孤寄。索居寡学道，高隐事求志。傥可毕忧虞，在御从此始。”末书“堪隐居士稿。”《赠程伯葭南归眦陵》云：“谁欤行者车辍鞍？鸿冥高飞避缴缯。使我心悲嗟良朋，掉头乃似游方僧。丁三先生亦何能，年年傲骨空峻峭！君来相附如痴蝇，坐此流俗纷嗔憎。蝎来长安万马腾，赫赫群彦争薛藤。君独胡为气填膺？灌夫默默自引绳。五侯招邀故不磨，似此功业何由称？悬知天幸非所承，尊羹方欲从季鹰。风花转瞬如飘灯，南山之蛟寒可罾，它时傥复怀觚棱。”《晋陵程伯葭属题黄鹤山樵溪亭观瀑图》云：“程侯示我古画轴，叔明高步何堂堂。吴兴本自好山水，放笔几欲凌穹苍。画师赃叹鬼夜笑，剥夺造化无留藏。眉书图赠孟高士，经君题品谁能当？是时炎曦正炬赫，披拂户牖延清凉。老松矗立四五干，溪石齿齿流洋洋。中间瀑布争喷薄，悬崖峭壁森两旁。茆斋幽人独偃坐，溪山对赏疑相忘。知其胸次绝高迪，烟云供养非荒唐。五百年来无此作，倪迂旧说吾尤详。竖儒耳食恣剽窃，碍王（右丞）碍亻疑董（北苑）纷低昂。至人无心讵践迹？偶尔发兴垂缣缃。挥毫潇洒自快意，焉与俗子供张皇。市儿估客尤可笑，远为朽骨扬芬芳。高腾声价糅真赝，坐图巨富倾悭囊。（近闻购山樵昼，有值千金者，故及之。）山樵有知应齿冷，通灵遂使走且僵。嗟余好游实天性，筋骨驽弱疲津梁。宝藏垂橐意色恶，费中人产殊旁徨。读书品画亦不易，卧游清愿乌从偿？还君此本三叹息，惜无奇语如元扬。”《友人书讯近状作此答之》云：“因君厚爱翻成娩，而我何能尔许奇？白眼加人来俗子，黑头虚梦笑痴儿。抗怀政作千愁想，入世曾无一事宜。常恐后生描画尽，岂知穷老苦吟诗？”

一九、南海谭叔裕（宗浚），高要冯展云先生（誉骥）高足。督学蜀中，刊有《蜀秀集》，所录多知名士。备兵滇南，有《于滇集》一卷，东持以示余。《登岳州城楼》云：“目极江城万户烟，舱声帆影落尊前。凭高便有无穷感，却指长安落日边。”岳阳楼下临洞庭湖，水大如海势，对面一片君山，平如青玉案。诉江过汉，江流多黄浊。过白螺山城陵矶，望见洞庭，则清如碧玉，盖潇、湘、沅、澧诸水，从万山下注，澄泓淳蓄于此湖也。余《渡湖》有句云：“江汉朝浊黄，沅湘暮绿净。”又云：“君山乌可划，晴天片云莹。”又《登楼》有句云：“巴陵无所往，日上岳阳楼。山对青玉案，水环碧玉流。”君山形平方，故四面望之，皆如玉界尺。此“青玉案”，须借作几案之案，不能作宛类解矣。又忆张君常守岳州时，作诗每念京国，忆巢痕，有张燕公凄惋之意。余次韵奇慰之，云：“信有人间张岳州，江山寥落助离忧。只今鲁国侪邾小，（时寄示《送朝鲜刘侍郎诗》。）自古骚人本楚囚。秋水易传鸿雁信，西风偏滞木兰舟。（君数招游，未果往。）倚栏倘向长安望，不在夕阳红尽头。”高季迪诗“知尔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长安”，实暗翻宋人词“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意。余又仿季迪法，翻张芸叟意，不知其亦翻谭君句意也。

二○、清岭南诗人，余甚推宋芷湾。谭君有《读宋芷湾诗集》云：“六千里外饶吟兴，二百年来此异才。大抵胜游皆我似，独怜生面让君开。波涛奇诡同苏海，云雨荒唐轶楚台。莫等横流沧海尽，要须笔力万牛回。”芷湾典四川、贵州试，历守云南曲靖、广南、永昌等府，迁湖北粮道卒，故第三句云然也。谭君于滇所经山刻水厉处，如鱼网溪、瓮子洞滩、白石压、铜湾、黄丝滚滩、鹭骛滩、大恶滩、黄石滩、宝洞滩、大王滩、文德关、飞云洞、珠溜湾、牟珠洞，皆写以五七字诗，如“兹滩以恶名，畏路自终古”。又“凌兢入破舟，八九陷水府。譬登百仞梯，又值万钧弩。势逾凿空奇，力抵冲锋苦”。又“哀鸣地为愁，侧堕天尽俯。喷泉色绀蓝，极望似虻蛊”。又“客感千万绪，客程千万滩。乃知鬼神幻，不许乾坤宽”。又“宝洞狭于洞，怪石横狰狰。奇在石能语，大声塞噌咳。拗迫怒光上，虚无哀籁萦”。又“湘滩险而驶，粤滩险而深，赣滩石气连深沉，昔年击汰愁我心。巫滩峡滩亦奇绝，岁晚风寒曾弭节。今来黔滩更阻艰，水尽能飞石能活。我疑太白龙标两死魄，幻作急浪纷喧陉。不然鬼方古有伐，留此峥嵘绝壁胡为哉”。又“地形似逐滩低昂，人命半凭滩喜怒”。又《半坡塘》云：“谁知下岭颠，正接上峰趾”，似本马第伯《封禅仪记》中语。又《海心亭小坐》云：“潭光与天影，似欲占全城。”极似大明湖楹联“一城山色半城水”意。又《登大观楼》云：“百战惊余仍杰构，九州行尽此奇观。”末联云：“归向虎门台上望，此江源委得全看。”又《盘龙江》云：“禹王不作李冰死，谁遣江流环柱城？”又《衙斋》云：“客来哌鸟报，吏散落花多。”皆佳句也。又《题陈衡山梧月山馆图》云：“落叶已萧槭，况兼庭月斜。黔阳秋万点，一半在君家。”二十字似已足，下尚有四句，欲仿前人之节柳子厚《渔翁》七古矣。又《黔阳舟次》云：“卧疾黔阳瘴疠侵，萧萧猿啸出空林。若非逐客千行泪，未必滩流尔许深。”用意结响，皆直逼唐贤。

二一、人境庐诗，惊才绝艳，人谓其濡染定盒，实则宗仰《发集》甚至。十九年前，与余集于沪上酒楼，极喜言谢皋羽。当时只见其和损轩一二诗而已。近始读其全集，则固甚似皋羽也。《杂感》云：“大块凿混沌，浑浑旋大圜。隶首不能算，知有几万年。羲轩造书契，今始岁五千。以我视后人，若居三代先。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黄土同搏人，今古何愚贤！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明窗敞琉璃，高炉热香烟。左陈端溪砚，右列薛涛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斑斓。”《人境庐杂诗》云：“春风吹庭树，树树若为秋。忽作通宵雨，来登近水楼。湿云攒岫出，叠浪拍天浮。不识新波长，沙边有睡鸥。”“亦有终焉志，其如绿髯何？云间犹作雨，水止亦生波。春暖先鸦起，湖宽让鲫多。门前新种柳，生意未婆娑。”“紫藤花压架，开落到如今。旧雨伤黄土，残春怅绿阴。寻香犹惘惘，埋玉故深深。庭下闲叉手，多余恋旧心。”《代柬寄诗五兰谷并问诸友》云：“覆地桐阴绿，中为人境庐。刚柔分日课，兄弟各头居。草草常留饭，忽忽亦读书。近来仍过我，见我衮师无？”《三十初度》云：“学剑学书无一可，摩挲两弯渐成丝。爷娘欢喜亲朋贺，三十年前堕地时。”君志在用世，有经世才，观以上数诗，年少时无心流露已如此。甲午中日之役，君方为新嘉坡总领事，张广雅督部由湖广移督两江，以筹防需人檄调回，又置之闲散，公度甚不乐。《玄武湖歌》有云：“天风浩浩三万里，吹我犯斗星槎回。河山不异风景好，今者不乐何为哉？”即指此也。

二二、塞张沧海，号篁溪，游日本习法律学。归，喜为诗，多激昂慷慨之词。独取其《陶然亭题壁》一联云：“幻为蝴蝶空留影，堕入泥犁亦出尘。”自注：“循陶然亭下吊香冢、鹦鹉冢。”香冢在亭西北小埠上，碑阴题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蚨蝶。”又诗云：“飘零风雨可怜生，芳草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李，不堪重读痉花铭。”余谓此必好事者为之，以供游人作小诗料。忆戊申有《病中闻明日春尽》云：“一世蹉跎尽，宁须计一春？连旬欹枕病，明日别筵新。粉黛皆黄土，精华亦软尘。毋为儿女泪，垂老效沾巾。”时余方悼亡，然解脱之想，与篁溪十四字颇同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