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卷三○· 陈衍
一、桑溪为近郊最佳处，余数游无诗，只有一记，即同说诗社十数子往游所作。诸子诗佳者颇多，西园一律云：“一冬失计掩柴荆，如此溪光不出城。平野无花霜叶艳，远山有雨湿云横。稍添亭榭真堪画，便买田园欲退耕。尽兴晚归还纵酒，潺犹带耳边声。”句云：“山犹龙启通文旧，地与东惮圣井连。”言闽王与后宫楔游旧迹也。友渔七言古句云：“两山屈曲夹溪流，溪流如肠石如齿。剜苔剔藓见题字，文人好事石为纸。”干宝云：“未知溪流处，先听溪流声。山回忽见溪，奔湍何潜。溪石列嵯峨，汹涌如吐琼。褰裳俯溪流，眺咏适我情。”
二、同社哭西园诗，佳者甚多。西园行己接物无可疵议，而学问切磋、同人交谊尤挚也。黄樨观云：“年来汐社数交期，尊酒论文喜赏奇，写照临湖君始病，筑楼故里返何迟。番风栋子伤春日，（卒於谷雨后。）斜月梧桐绝笔时。昨夜梦中呜咽起，泪痕墨渖共离披。”樨观句，如《人日田园招饮》云：“又於人日题诗句，如坐春风长笔花。”《示却病》云：“羽毛岂为卑栖锻，文字终当乱日昌。”《和感妪崎江榷舍诗》云：“群山高处云仍懒，一水忙时客自幽。”《晨起四山皆雪，同人约作禁体》云：“左鼓不鸣右旗掩，骋子妍辞事酣战。嗟嗟世界方苦寒，高处更寒君莫恋。”
三、余去年别营小园，以其小而方也，名之曰“”。，古窗字。多栽桃李花，方春已有开者，宴客於此，其时尚未定园名，故陈说洲诗云：“楼屋新成未著名，食单先遣议门生。息园春色终当让，人日题诗不敢轻。座上衣冠皆旧对，庭前花木有嘉声。归来醉坠初无恙，熟视泥涂意自平。（饮归坠车。）”往岁余多於人日宴客，嗣谦宣成息园，适有牡丹，遂让其作主人。乙丑年后，复归於我，故此诗第三句云云，亦一故事也。“醉坠”用少陵诗题恰好。
四、又余每於春尽日宴客。甲子春尽日客鹭门，有《寄怀说诗社诸子》云：“说诗社中廿许人，一岁饮我数十巡。杯盘肴核束修意，酒脯言报劳精神。惟逢人日春尽日，匹园主人不作宾。园中花发本造次，一春点差纷纶。山觳野簌集诸子，诗篇明日投鲜新。年来避兵因旅食，楼居望远江海湄。柳条弄色偶一见，不知几处花飘茵。今年春尽尤无赖，愁红数朵度芳晨。不羞老去效年少，早共儿女悲沾巾。诸君今日在何许，息园春抑吴园春？有诗定继贾主簿，谁和寂寞真山民。”此诗社中和者只数首，林西园一首似亦未工。说洲和韵云：“李膺孔融通家人，门阑望拜时逡巡。堂堂海内文章伯，驱使万卷如有神。每从沧趣闻论列，南皮开府旧上宾。可仕不仕名愈重，扁舟散发归垂纶。一篇出手传万口，余子赃汗走惊麇。迩来说诗坐里社，灵光下烛闽海湄。酒酣以往听滚滚，不愁烂醉污车茵。生郊戎马花事寝，坐伤龙尾占伏辰。迢迢鹭岛隔一水，风流想望林宗巾。新诗远捧意隆重，故园春尽逾思春。松枝束指归讯近，伫看近集镌手民。”时说洲初入社，故首从未见面时说起，末“辰”、“民”二韵最为工切。《题海南所居》云：“岁辄三迁似转蓬，去将安适鼠方丰。（东坡诗：‘亡猫鼠益丰。’）瘴乡地湿常疑雨，老屋窗虚易受风。啜茗渐教谙世昧，灌花聊与补天工。墙束容我须臾卧，堂上俳优舞未终。”
五、昔刘知几言修史文字，有貌┆心同者。诗亦有之。余往在京师，游慈仁寺有句云“眼中春物百胚胎”，曾刚甫极赏之。说洲於乙丑人日匹园招饮，有句云“春前新意涌如泉”。七字只一“春”字相同，而结想则大同小┆，一写北地之春，一写南方之春，冷暖┆也。
六、说诗社中诗才敏捷者有伯修、谦宣（林葆忻）、感枢。伯修、谦宣皆有诗数百首，感妪诗未多见，然颇有长篇。兹录其近体数苜。《丙寅上巳西园同年入祀宛在堂，与祭，感赋》云：“经年未与西堂祭，为汝千秋始一来。花树有知应忆旧，（曾同西园评花湖上。）湖山无色若街哀。（是日阴雨。）流萤门巷人何在？（西园有‘门前人比流萤’句。）斜月梧桐梦不回。（‘梦时我还家，落日摇江枫。醒时我在客，斜月明梧桐’为西园绝笔诗。）剩有办香酬晚集，奠余掩泪几低徊。”“流萤”、“斜月”各句，范德机所谓语太幽有鬼气者也。今适供感妪一联诗料，何等浑成，何等凄恻，不再论於西园名下矣。《示刘伯远都转》云：“文采风流故自贤，白头沦落岂关天。美官不换三竿日，厚糈何如数顷田。浊世功名投溷上，照人肝胆见花前。只今若作平生录，醉舞狂歌二十年。”《同天遗、范屋、介庵湖上看月，四鼓而归》云：“疏林澹月旧朋知，适意平生得几时？春梦已随流水去，烦襟欲借好风吹。酒醒鬓影空相惜，人静湖光若可私。生事明朝浑不管，偏看三匝鹊无枝。”《次如香湖游晚归韵》云：“野草繁花自斗妍，短程多事著先鞭。别留面目看湖水，浪掷文章换酒钱。俯仰意超台合外，嗫嚅气尽簿书前。劳生何似闲身好，烂醉场中自在眠。”句如《苦热》云：“恶木盗泉时自审，焦头烂额亦徒然。不信麾戈能却日，只除举扇与遮尘。”皆陈兰浦所谓不同困卧纸上者。
七、谦宣长篇以挽《江杏村侍御》为最妥帖排募，云：“伯父文直公，四十转御史”。“一疏独批鳞，申饬奉严旨。再起益敢言，南荒贬万里。潮阳与夷陵，时论持相拟。公亦列门墙，直声真可比。戊申客宣南，阶前识杖履。公方入乌台，特达百寮底。朝野庆得人，想望风始。行人避聪马，妇孺识直指。惟时台谏官，仗马寒蝉耳。而公独岳岳，誓必肃纲纪。本初窃国柄，早巳怀不轨。手握畿辅兵，目睨帝王玺。公首揭其奸，奏章震遐迩。风雨已如晦，鸡鸣犹不已。同恶有庆父，最不饬篮簋。苞苴夜进门，诏命昼出己。爵如羊头滥，官皆头鄙。公谓此巨恶，不去难不止。沥血以作书，刳旰以为纸。伏阙至三四，自分无生理。冲圣怜汲戆，但把豸衣褫。温诏返词曹，犹近天颜咫。主恩自优容，臣母已暮齿。请乞骸骨归，一慰门板倚。权贵交相贺，谓莫余毒矣。距知善人去，国步即倾圮。横涕望西陵，孤吟滞九鲤。空山甲子年，卧病遂不起。我忝附通家，东刍寄哀诛。地下逢文直，定尔讯犹子。为道落江湖，种种发如此。”近体如《林西园入祀宛在堂》云：“重修楔事及春三，雨歇风漪接远岚。度地待营香火社，（时议建说诗社。）招魂先妥水云庵。此堂风月无边好，一盏寒泉分外甘。算是湖山真作主，年年两度拜诗宠。（‘片时占作湖山主’，西园句。”）《试灯节集息园，呈石师并示同社》云：“客子归装欲浣尘，（与师均归自厦。）直园先占息园春。（人日事。）旧酷人日初开瓮，（是日开八年旧醅。）佳茗天心试入唇。（余方得天心岩奇种。）灯影还如前度好，髯丝却较去年新。高楼尚待湖西筑，来岁题诗满水滨。”句如《闻石师说青芝之胜》云：“咽喉保障资防海，岩洞深幽别有天。”《湖上偶成》云：“水暖人家初放鸭，草薰野径渐闻虫。石矶得雨长新绿，村店沽春发醉红。”《以蔷薇赠林纪洲》云：“如此春光不容惜，亦知来日已无多。”《雨后同林鼎燮、张秀渊澄澜阁茗坐》云：“柳色自青吾发白，雨声乍歇夕阳斜。”《大风雨同伯修、师晦饮开化寺》云：“风雨不违前日诺，湖山收入早秋诗。”《同秀渊、伯修饮洪桥酒楼，将游塔江寺》云：“策杖来寻临水寺，登楼先看隔江山。过桥合让谁题柱，避世何妨隐抱关。”《洪塘道中》云：“一塔江心知有寺，数家水曲不关门。土人能说张经略，里社犹传翁状元。”《挽王仿田》云：“已将世事还能者，为问伊谁是可人？”《次西园来韵》云：“典裘买宅真奇绝，却为藏书拓一窝。”《九日饮息园》云：“世乱无如贫贱好，城危差幸室家安。烽烟未熄笙歌起，幕府高开井里寒。”《同观心玩月》云：“疏影梅花容我补，伤神诗句得秋先。料君别有难言隐，对此蟾光觉太圆。”《过涛园视观心》云：“此情於我成陈迹，偕隐输君未弃官。”时君与观心皆经悼亡也。《陪螺江太傅游石鼓》云：“今宵崇让里，明日给孤园。小雄观瀑返，大顶宿云屯。”皆稳切。大略律诗注意中二联，流转可诵者多。《题栖隐村》云：“兹山未闻名，惟子乃得专。子名日以大，山名日以传。当时郑夹，（村有路通夹涤。）今日陈莆田。”又云：“我家在城市，所恨远溪山。子家近溪山，乃复居市阗。请将楼隐村，换我水流湾。”
八、往者林赞虞侍郎（绍年）喜山水游，而罕作纪游诗。令子子有葆恒提学无游不从。侍郎逝后，子有时出游，亦未读其诗。近从其从弟谦宣抄诗一束见示，喜录数首。《沅叔以九日出游，将由秘魔压道香山以达大观寺，却寄》云：“记踏京尘又七霜，登高几度过重阳。马蹄得得成孤往，雁影年年负故乡。坐对黄花认佳节，可无红叶作秋光。幽怀输与藏园叟，排日蓝舆叩上方。”《重阳后一日挈内子恩侄文女游秘魔压狮子窝观霜叶》云：“霜风猎猎展重阳，举宅蓝舆叩上方。浓翠树如争晚节，殷红山渐斗妍。老妻解说看松好，（弘德寺前有松数株奇绝。）稚女浑知拾橡忙。似此刑于良不恶，一邱何日课耕桑？”不知者必以“刑于”二字为腐，不宜用之於诗。然少陵诗云“山鸟山花吾友于”，董文友词云“山鸟刑于，山花友于”，用之正见其趣。展重阳系十九日，用之重阳后一日，亦无不可。句如《谒先文直公墓》云：“壮健江声仍隔岸，青苍松影渐参天。艰难万里为归客，离乱重来定几年。”《次卓为登高韵寄谦宣弟》云：“茱萸例作诗人料，松菊悬知旧径荒。”《云梯庵》云：“人语落松颠。”不记有人说过否？尚有《寄园落成》五古数首，甚妥帖，以有刺时语，未录。
九、说诗社中以诗为性命者无如林西园（翰）。初西园未入社，余见其《秋日杂兴》二绝句云：“中原此局算衰残，萧瑟江关活计难。白发黄金双怪物，看人老大与饥寒。”“肯损秋斋一夜眠，望空微喟擘瑶笺。七分星月三分雁，占断东南万里天。”此等落想不凡，似惟东坡集中始有之。又二首云：“朱颜绿发旧风姿，笑向秋霜一致辞。大势今年侵略尽，鬓毛直下又吟髭。”未敢人前翊独醒，沾唇小饮本无名。一杯一石同时醉，紫蟹黄花为不平。”则诚斋、放翁有之矣。西园初学昌谷，间以玉溪生。入社后尽捐故技，一意为雅健沈挚之词。佳者不胜录，摘录其警句如下。《雨后至湖上》云：“孤亭斜日望悠悠，不为残钟定去留。天遣雨师驱俗客，我将炎暑当清秋。”《答仲纯海啸纪灾作》云：“独使书生忧水旱，几闻官府念饥寒。”《送春》云：“何方不遣晨钟动，分付前山解事僧。”《游鼓山》云：“举家来游佛不嗔，佛以山色为施舍。此行意在山水间，礼佛斋僧皆虚假。”又云：“懒僧长以水撞钟，古佛惟将石作瓦。硐泉为耳谋清凉，风叶著身饰幽雅。”《和谦轩息园落成作》云：“吾家豪俊世所惊，卜宅酒衙常清醒。”又云：“藏书万卷不属意，意在梅谱兼鹤经。”《题秀渊知非斋诗》云：“能作隽语似王孟，能使劲笔如韩苏。一家之言不足学，死守门户真庸奴。”《侯四十生日索诗》云：“今之为关能赋诗，未有诗人习为暴。所忧索诗如索逋，挝门向我搜括到。岁暮政求鸡犬宁，腹贫自笑筐箧倒。”《人日说诗社初集息园》云：“人如社燕重寻约，诗似春雪未发声。寒雨扑檐髡树立，杂花照酒蜡灯明。”《李生为作秋山行旅图并以诗来》云：“邱壑不关年少事，画山只合赠山人。”《观制造铸币及枪炮》云：“酷哉富媪至不仁，是生五金铸万恶。贝币不行钱法起，矢石无威火器作。”又云：“我来有声发屋梁，雷公风伯纷搏攫。轮扁何时掣万轮？追奔定折夸父脚。”又云：“弭兵之事今所难，聚铁未为铸大错。看君造钱如泥沙，一挥可填万溪壑。看君造兵如山陵，昆吾为墟若耶涸。九府论功驾桑孔，四疆作战资卫霍。”《闻石遣师谈百洞山之胜》云：“说山说皮不说骨，鬼斧神工写未出。夷者拓为梵王宫，奥者造成虎豹窟。木贫石富水绝无，鬼面焦枯见凹凸。此山当以怪动人，左旗右鼓空出鸵。”《古藤花曲》云：“公馆不合栖虎貔，繁条碍路花岂知。将军斫花如斫贼，威猛有过封家姨。”末云：“愿君惜取斫花手，回辔斫贼清四陲。”《感时》云：“行边无数龙渊剑，道是横磨却未磨。”《送师范学校讲师归日本首》云：“天鸡引吭若木颠，蓬莱万里来飞仙。佩囊相向出丹药，能换凡骨登九天。”中云：“国家文献叹衰谢，担荷绝学劳仔肩。神州史事不可道，缄口欲学磨兜坚。坤舆一日蹙百里，侥仰图籍应涕涟。仙人胡为亦不乐？一揖乌石辞青毡。说史莫说甲午后，画地莫画东南边。”末云：“国仇师恩本二事，隔海相望山娟娟。”《过薛公池》云：“学贵普及今所闻，载当以车量以斗。十年以后斯道危，六经骇视如蝌蚪。”《观颐和园》云：”一花一草中人产，为土为沙太府钱。”以上数题，皆语意之近沈痛者。
一○、全首如《遏必隆刀歌》云：“遏必隆刀七实鞘，黄门跪进黄袱包。锡比麾钹专征剿，重器不屑割犀蛟。待吸颈血贵人吨，紫光勋臣斩蒿茅。白头解甲鸣金铙，悬之太庙球图凹。殿上貔虎寒不琥，乃孙不肖弓裘抛。祖刀斩首悬竿梢，至尊辍朝后彻庖。方今疆圉蹄迹交，风雨漂摇欲危巢。管蔡启衅矜无然，安得请刀太庙诛群呶厂此为端庄二王兴义和团作也。《格登山御碑歌》筋节音节俱好，以稍长末录。
一一、西园悼亡之作，沈痛中尤有想入非非处。《淑慧哀词》云：“来无所住去何依？梦裹频伽得并飞。一十七龄寿者相，升天入地两非非。”“灵台无碍极周游，修到泥犁不易修。解脱恒河沙数劫，菩提树下驾春虬。”“维摩十笏现楼台，卿为人间苦恼来。就我造因浑不了，生生有我住尘埃。”《哭淑慧》云：“嫁得文箫解画眉，昆仑石烂总堪疑。平生不信销魂狱，直到天荒地老时。”“土花蛛网满罗帷，十二筠帘月上时。眉目肌肤都想见，痴心还道是生离。”句如“天上长河海上山，梦魂未忍觅红颜”、“骑鸾为我呼箕伯，吹散情天万种愁”、“欲并一生干斛泪，匀泥作墓葬文鸯”。《丙午五月初一日》句云：“昨夜梦化人，导见枯骨枯。干八十日前，花貌将雪肤。”《中元节祭先室人》云：“一念幽冥动百哀，中元法食望归来。杯盘悔乏齐眉举，衣鸯惟余伏枕猜。”又绝句云：“一杵霜钟百感灰，渐知贫病是轮回。万钱营奠曾何益？要补山门几树梅。”
一二、其他警句如《中秋夜阴雨》云：“何时吐明月？不使黄雾塞。天上无虾蟆，天下无盗贼。”《春夜渡扬子江放歌》云：“我将舍舟寻崔蛲，倚树为挂箕山瓢。藏光韬形避帝尧，勿以万乘临渔樵。”《不忍池魔窟歌》云：“万人为鸳万人鸯，日日看花花日否。花不如人人看人，蔷薇娇靥樱桃口。”《除夜有成》云：“木有怒根能揭地，云多怨气欲熏天。”末云：“约略平生如意事，醉呼杀贼梦游仙。”《闻都中大僚死事》云：“本意闭门观斗蟀，却赔一命殉山河。”《七月初三日喜雨》云：“飒飒似间天雨粟，弯弯不记月如弓。”《闻陈一斋先生入祀宛在堂奇监宾》云：“边事虽非吟事在，平生此意爱苏南。”《题陶靖节图》云：“典午虽亡栗里存，宋末为得晋未失。此巾曾漉邻家酒，此服未入督邮室。”又云：“国亡不忍看禾黍，岁晚何心饱粳秫。”五言如“积书傲将相，不读亦解颜”、“天意造离乱，似妒此公闲”、“吾侪有创论，作诗胜饵药”。《对花夜坐》云：“花意劝行乐，无为伤时艰。”《海天阁》云：“白云挟出山，一卧事不易。”
一三、闲适句如“草痕界断双江路，山色成一橐诗”、“做美天收初夜雨，迟行人恋故乡山”、“系马屡愁山雨至，易衣时觉酒痕新”、“萸酒醉呼山鬼共，风筝响并塔铃高”。有确似长吉者，如“一双鸺鹊立不叫，枯枝久绝樵斧迹。我哦楚《骚》心胆凉，石幢忽坠蟾蜍魄”。有故作趣语者，如“闲与老妻同一棹，自矜湖上载西施”。
一四、诗有不甚费力而自佳绝者。如陈友渔《宿雪寺》云：“透寺峦出水莲，又如百兽护参禅。野云归后钟初杵，林雨收时月上弦。说法老僧八十岁，开山古树一千年。沙门也喜邀游客，蟹眼新煎卓锡泉。”第二联使人读之不厌。《明远楼雨中望石鼓》云：“雷雨翻空屋宇震，溽暑中来凉一阵。黑云接山作山形，石鼓骤高数百仞。大小皆茫然，如悬瀑布如涌泉。万松化龙得云雨，何不掉尾吟吾前？”此首则似乎师子搏兔，用全力矣，然看去亦极自然。舂感三首之一云：“花朝底事负良辰，药鼎声中百感新。问世心随春色谢，思乡意到病时真。缠愁欲祝蚕无茧，爱静生憎燕作邻。尺素远来多晚辈，始知身已老风尘。”《闻石遗师谈青芝之胜》云：“梦中曾过万松关，耳食如经百洞山。游客诗词题壁在，先生杖履带云还。石多怪┆寄状，人历玲珑剔透间。名胜岂能皆眼见，聊将想象当登攀。”时君尚未游鼓山，故首句云然。《过鼓山廨院》云：“院后群松欲化龙，院中寂寂不闻钟。过门已识闲僧懒，一任疏萝上破墉。”《花朝集半野轩因病不与》云：“风尘息影早知难，偷得闲来病亦安。已觉连朝逃酒阵，岂惟今日避诗坛？新雷破梦灯光小，夜雨添愁药鼎寒。又是池鱼长尺许，不堪欹枕念春盘。”《重九日伯修哲庵招饮却店楼》云：“高风吹我上高楼，小树陪人占小桥。箪篥暮城声隐隐，茱萸归梦路迢迢。吴园有酒江园醉，三月名花九月娇。（樱花忽开。）游箧归来剩何物？秋光犹带广陵潮。”时君方游江浙归也。君年将五十，始肆力为诗，其深造如此，高达夫未能专美於前矣。惜见其进未见其止也，遗稿名《丘园。》
一五、友渔断句时有力避凡近者。如《登海天阁》云：“大石两旁题作碣，闽江万顷缩为池。”又云：“为报京华遣老道，苔痕不上落成诗。”《生子戏答肖絮》云：“为人牛马如足贺，一饱还让君先施。（时肖鲎亦才生子。”）《集涛园有怀社侣》云：“松涛欲卷新诗去，社燕相思旧侣来。”《公讥陈太傅》云：“重来听水东山屐，俯视沧洲百尺楼。”《月夜由白沙泛舟而下》云：“两岸渐平江渐阔，一轮初挂汐初来。”《登金山》云：“北固山垂江岸尽，中泠泉对寺门清。”《焦山秋望》云：“江楼借我消残暑，天堑供人入小诗。”五言如《月夜登贵庵山》云：“拾级叩庙门，携月想入室。”《初夏冶亭小集》云：“及时聚三益，垂老学诗囚。”《忆栖隐村》五排以稍长未录。
一六、《题栖隐村图》诗，同社皆作，干宝作极为自然，云：“画中风景吾能说，一度幽探老不忘。最好桥边添酒肺，未应山腹失僧房。急流投涧雷声大，怪树孥云鬼臂长。有屋数间田十亩，此乡不隐隐何乡？”句如特观云：“溪鱼味美赢封舴，山芋年丰┆采薇。”梁芬敏（禹瓒）云：“君家栖隐村，隐者在何许？惟其人不传，有之乃千古。”芬敏近长斋皈佛，并诗亦不为矣。伯修云：“君看天下山水奇，终须诗人几首诗。”
一七、秀渊（张葆达）善评诗，甚严而当。自为诗亦务求剥肤存液，常欲以少许胜人多许。余已选数首入《近代诗钞》。近出其年来所作，则矫健无前。如《七月初九夜大风雨和鹿庄作》云：“风云雷雨日月星，一元默运天盖高。皙谋肃义过则玩，於秋行刑无可逃。帝乃震怒命风后，汝位东南权其操。又命汝龙为之贰，为朕发栉而苗薅。臣后臣龙拜稽首，干乘万骑挥弓刀。山移海倒沙石走，虽有巢窟谁坚牢。含沙射影在在是，山都木客时时遭。伏莽则蝮蛇豺虎，吞舟则蛟鳄鲸鳌。下至苍蝇赤蚁丑，附臭秽以争腥臊。凡为民害杀无赦，如扫枯如燎毛。穷檐何知坐叹息，四壁渗漉声飕扬。非常之原尔勿惧，从来永逸当一劳。因嗤兰台侍从陋，雌雄贵贱陈滔滔。又怪漆园庄叟诞，众窍大小详谏。岂知迅烈有必变，圣也修省况吾曹。乱国重典古有训，呜乎安得士师咎，呜乎安得士师咎？”《题友渔栖隐村图》云：“四山夹涧泉潺，晴耶雨耶迷云烟。樵夫牧子三五辈，山上村落山下田。披图我疑非人世，欲往从之路渺然。匡庐金焦岂不好，终觉俗物污林峦。何如兹山落荒僻，鱼鸟花树全其天。山人在山山自幽，山人出山山更闲。世无知者子勿惜，缒凿须防谢山贼。”《和吴哲庵游山遇虎》云：“圣王不作暴物炽，冥穴趸剪无专职。豺狼横道蝗蕃田，杀人害谷日干百。有虎有虎名虽暴，荒山穷谷自成国。饥食藜藿渴饮泉，於世何尤人何迫？子不戒慎犯其境，虎宁怯懦为子匿？威能攫人不用威，力能吞人不恃力。始知大豪巨猾贤，犹胜煦仁孑义贼。夷狄则进门墙挥，斯义吾当斯虎直。风高月黑林莽多，目睛夹镜爪牙磨。一声长啸千岩过，人间弓矢将奈何。”
一八、近体如《冬感》二首云：“大雪南方犹未雪，断风无力雨霏霏。阴睛预课檐前鸟，寒暖频更身上衣。书为授儿温渐熟，诗将寄友看还非。去年今日豹屏路，秋后霜林映夕晖。”“入共朝餐出晚钟，官斋随伴又经冬。事稀顾我犹多愧，秩散於人倘见容。宿雨能青深浅竹，闲云欲暝两三。莫嫌风物归萧瑟，拾自诗人意便浓。”二诗杂诸剑南集中殆不能辨。《和感妪崎江榷舍之作》云：“士不功名台阁间，何如吏隐返乡关？五年官舍科赢绌，一棹江流习往还。力可十千呼美酒，醉轻百万买红颜。浩然更有湖山兴，野鹤沙鸥相与间。（原诗有‘但祝篝车如愿后，湖西日暮一扁舟’，故云。”）昔沈子培论诗，以烂熳为最佳境，以上三首近之矣。此首起调独生新。《次韵无竞上巳日社集娱园兼呈如香》云：“无竞风情落帧巾，闭门索句不知春。如香才调纷珠玉，扫径迎宾更可人。一醉借名三月节，孤吟自断百年身。直呼花气相推激。更遣灯光照苦辛。”《和芬敏屏山晚眺》云：“山连北城壮，楼与白云齐。此地十年到，吾诗七字题。台洪江上下，旗鼓岭东西。未敢多延伫，天阴战鬼啼。”以上二首洒落不群，前一首格调生新。《同芬敏翼才如香暮游北湖》云：“环城一泓水，隔水几家村。妇剪抽畦菜，童收卧地豚。虚舟待野客，趁渡傍林根。点点山鸦尽，重重嶂日昏。”此首亦是放翁。
一九、林西园（【校】“林”原误作陈。）诗善於斩关夺隘。如《题栖隐村图卷》云：“前人结茅傍山麓，本愿子孙守樵牧。陈侯生世误读书，尘土功名悔驰逐。怀归写此青山青，眼中云气楼窗棂。慢藏一旦发扃秘，谯让正恐来山灵。吾州名胜略可匹，卅六洞天得第一。逢人未敢夸桃源，今当戎马纵横日。”此其下半首也。《南台志社诗楼成诗以落之》云：“高高越王台，月照作诗苦。顾兹穷事业，只合托赁廉。群公雅好事，拓地作豪举。惨淡营此楼，归然瞰平楚。山川信壮阔，云物供区处。秋声正西来，江流自东注。”此其中段也。《四十初度感赋》云：“吏俗贾人贱，其志将毋同。而我不自爱，两役尝兼充。一旦俱舍去，快如鸟脱笼。只无儋石储，何以阅我躬？独共庭树语，天不辍严冬。本实苟未拨，何岁无春风？”《答梅冬日感怀》云：“十载困抱关，自拔苦不早。吁嗟两少年，几共柝声老。我既幸脱鞲，君亦悔恋阜。夜寒放胆眠，裳衣免颠倒。如何鲜旨畜，出处复草草？”以上二首皆工於嗟叹者。《题鹿庄哀妹辞后》云：“此雪能香比玉刚，见危授命事堂堂。九坛误祭洪经略，生死殊途各反常。”诗共四首，命意颇不犹人，此其末首。
二○、陈鹿庄（寿橘）天怀甚坦，向所为诗欢娱多而愁苦少。近出一卷，则婉而多风矣。如《冻鹤》云：“乘轩梦冷卧青田，风雪弥漫岁晚天。孤立不争鸡骛食，兹寒一任甚尧年。”《感世绝句》云：“肚皮满不合时宜，有癖耽吟彻底痴。至竟老妻最解事，轻装为附剑南诗。”“乱至辞官计已疏，闭门未许赋闲居。匹夫无璧诚知罪，深悔当年误读书。”“兵戈满地世堪哀，岁暮争投避债台。不为居贫为辞富，轻筋我亦渡江来。”“西崦人家静掩扉，大难宾至竟如归。终朝一饱无余事，带眼多应放旧围。”“不愁寒也不愁饥，散步长廊觅句宜。归去自佳留亦好，偷闲日课两篇诗。”《白头翁》云：“山河危涕未曾收，双驾星星只百忧。野鸟那知兴废事，等闲霜雪也蒙头。”暴雨云：“浓云泼墨势如倾，飞镞纵横猛可惊。骤至料无终日理，看看檐溜且收声。”《除夕》云：“腾腾爆竹一年终，城市山林约略同。也与吾家存汉腊，更兼遣俗袭豳风。明年租税先期了，今夕杯盘尽意丰。定为旧题无好句，故教守岁草庐中。”《村舍杂咏》云：“柴扉换新符，倒置君莫笑。识字忧患多，荷钮饥可疗。”“风较城中大，月比城中多。宜冬不敢知，宜夏夫如何？”“雄鸡从其雌，得虫辄疾走。行行若倡随，争食忘其耦。”《野步》云：“草木及春萌，看山趁晚晴。归牛知路窄，侧立让人行。”《散步前村》云：“兵尘不到水云乡，家住桃源日月长。野老那知新服制？笠蓑未改旧时装。”《村翁邀往前山观桃花》云：“一叟前行拄瘦筇，度阡越陌幅巾从。天公早把丹青笔，点染山头春色浓。”以上两三诗颇有野趣。
二一、旧诗留余处者再择录如下。《立春后六日西湖公谯并度地建说诗楼》云；“人日佳招欠一诗，立春又泛息园卮。大难风雨同群集，自古楼台近水宜。乱后只余文字乐，醉中不问别离期。（鄂楼谦宣将远行。）湖山也有留宾意，湿苇寒庖饭熟迟。”《林西园同年入祀宛在堂》云：“昔日湖堂共倚栏，办香今作古人看。清尊惆怅幽明隔，遭集区分内外刊。（石师为分作内外集。）但使几篇成脍炙，不辜半世呕心肝。此间片席还乾净，末座能参亦大难。”二诗皆眼前语，说来颇有味。《题友渔栖隐村图》一律，中二联亦自清妥，拟只留首尾，改作截句云：“大隐逃名栖碧山，名亦耻落人间。遥知结屋西崖者，养得苔痕日掩关。”《登楼看山雪约社人作禁体》本十韵七古，拟删节只留七韵云：“昨宵雪来五更时，重衾不暖吾先知。群山万壑失苍翠，大笔点谁执持？老梅作花见强项，新柳展叶成庞眉。南中得此夸壮观，语之北客为所嗤。拥裘吾辈犹觉冷，悬鹑百结哀穷儿。忍寒索句成何事，双肩山耸宁非痴？人生泡幻春雪耳，得钱沽酒无复疑。”句如《展墓》云：“松是去春栽，葱葱不数尺。草是去秋锄，离离复如昔。墓草日以青，儿发日以白。”又云：“子孙宁路人？一来逾半年。”真语不能伪作。《读昌谷集》云：“当年呕心事苦吟，探视锦囊嗔阿母。寄言母兮且勿嗔，心肝不随骸骨朽。”末七字警语欲追长宣。晚湖云：“老圃今年秋更瘦，危亭独立影何孤。”
二二、寿宁林隆山栋礼部，旧赠其所著《梅湖吟稿》一册，未细阅也，近始知为西园妇翁，则下世已数年矣。国变后还山，诗多幽趣。《夏日山居即事》云：“世事干山外，山深许读书。风来窗自启，蝉唱意何如？午日永松荫，遥天低草庐。未须方管乐，但愿侣崔徐。”“浩咏出门去，白云如我闲。好山常独往，樵子偶同还。茅舍春新葺，竹扉宵不关。园蔬频饷客，未觉野人悭。”句如《题梅湖图》云：“陈醪新茗闽川冠，豆腐花猪天下无。”《湖头泛舟》云：“野袅波暖将雏出，溪树春归逐水高。”《赠山中老人》云：“久居窈谷长林裹，便有洪荒太古心。”其《梦到家作》一律，则尚滞都门时也，云：“八载长安踏软尘，今朝喜见故园春。小孙迎户呼翁至，雏燕入帘窥客频。万户侯封多壮士，一村花事属诗人。宅柳休拟先生柳，身是无名太古民。”
二三、天下有其名甚大而其实平平无奇者。苏州寒山寺以张銮一诗脍炙人口，至日本人尤妇孺皆知。余前后曾得两绝句，一云：“只应张继寒山句，占断枫桥几树枫。”实则并无一枫也；一云：“算与寒山寺有缘，钟楼来上夕阳边。”实则并无钟也。桐城方贲初（守彝）有绝句云：“曾读《枫桥夜泊》诗，钟声入梦少年时。老来远访寒山寺，零落孤僧指断碑。”殆亦与余同其感想矣。
二四、门人龙榆生（沐勋）诗，叔宝神清，而仲宣体弱，年少专攻选体，为所束缚也。近多看陈简斋集，近体渐有变态。《苦雨》云：“日日穷阴压小楼，冷风吹浪打汀洲。寒侵书幌归双燕，雨阁疏帘见一鸠。幽兴渐同花黯淡，好春惟与梦沈浮。炉翠色应如染，争肯飞来赴客愁。”《沈阴如昨怅然重赋》云：“几见汀洲故更新，高楼独立海之湄。飞花又过寒食节，欹枕忽忆江南春。燕子呢喃欺客梦，东风料峭上吟身。呕心不作惊人句，一度搜肠一怆神。”《初夏集美寓楼玩月》云：“淡淡遥山见黛痕，宝珠屿似阮公墩。纵然不及湖烟好，他日犹应系梦魂。”
二五、又《九日天马山登高》一律，颇有悲壮之概，云：“荦确何嫌一径微？故山风物记依稀。极天烽火悲重九，撼地寒潮逼四围。无佛称尊聊复尔，有花堪插亦忘归。伤心嫩数南飞雁，独立苍茫念昨非。”《晓行集美村遥望金门岛》云：“羁思愁永夜，卧听百鸟喧。被衣起视之，残月已无痕。宿雾笼衰草，牛羊出远村。红光发荒岛，干林捧朝暾。翩翩估客帆，欲蔽海东门。澄波镜面平，炯炯入望昏。阴晴山向背，依约云吐吞。万变岂终极，幽怀渺若存。飘摇委轻躯，沈潜固灵根。秋色尽堪娱，匪独菊可餐。庶保养生术，悠然返田园。”此首兼学陶谢，并得其气味，前半确是集美村景物，后半确是自己思想。
二六、黄晦闻诗弟子曰何达安（之兼），江右人。榆生挚友，同教授集美学校。工填词，嗜诗，诗才极清而苦瘦。如《寄素昭》云：“匝月愁凝阙奇音，故乡兵气正深深。一春生意风前尽，数载欢惊物外寻。已断众缘成独往，乍凋双鬓为谁吟？经秋不见应无恙，难解年时蕴结心。”今之少年往往好作苦语，固缘世乱而早为客，亦一时风气所趋也。
二七、南通刘松之（元弼），文似孙可之。教授集美两载，辞归。《别榆生、达安》云：“天涯磊珂两诗人，从此相望重怆神。直似去官犹恋阙，不知何处著吟身。肺肠结轿凭谁省？肝胆轮困觉汝真。别后新词常寄我，江干明日辗征尘。”松之艰於生计，故言之怃然。又《寄陈凤五休宁》云：“独客数千里，西风一雁过。书从天外落，愁是客中多。体病吟仍健，心雄考已皤。相怜两憔悴，焉得楚狂歌。”
二八、门人谌湛溪，贵州平远人。学矿学，为矿师有年，充厦门大学教授。相见已隔廿年许，自言旧日所知旧学，旷若隔世矣。然喜言诗，令出所作，则生涩似学古乐府以逮谢皋羽。《答黄礼卿》云：“天孙分巧太支离，半偈微茫不自持。禅意百干惟一指，新长短误双眉。试收甘旨御冬日，莫作衣裳为嫁时。扬子江头商女泣，泣云日日只悲丝。”其二云：“漫道悲丝未展眉，开箱检点又支颐。天衣难补当新制，袜线差长莫自疑。金粉湖山销越艳，东南光彩耀吴姬。（谓蛰仙、李直。）明朝有诏裁宫锦，尺剪不教胡女持。”《代内赠》云：“一到人间百事非，百年人只送春归。关山有意添新梦，衣带无情长旧围。井桃未知天月远，莲心敢信藕丝微。蝶飞此夜九千里，欲织回文不上机。”《答内》云：“结发至今二十载，细思相聚无多时。太常何事爱幽独，季子重游轻别离。学剑学书消壮岁，不鸣不跃岂男儿？待到高适能诗日，相携入山偕老期。”《寄秉农山》云：“漫道仙心十有八，桑田梦到饭胡麻。黄泉幽路满荆棘，（客岁挽钱浩如下联云：‘君今长眠地下，我今长工地下。静动虽┆，各从世外到黄泉。’）白日长安足灶蛙。倾身岂竟刑天舞？持简盍窥阿母家。欲问葛洪丹鼎事，故教青鸟入南华。”数首皆有寄托而无俗韵。湛溪与农山同学挚友，而农山绝不作诗。《厦门别后见寄》云：“华岳三石削成，一回瞻眺一心倾。未知四度秦川眼，何似陈门立雪情。”
二九、陈省吾（耀鸩）入说诗社最晚，以诗十三首为蛰。录数首於后。《次无竞感赋韵时丁巳祀灶日》云：“岁阑无梦逐繁华，流落江湖似出家。有句难醒司命醉，负暄不分夕阳斜。后时益遣思佳日，得气偏教让杂花。桃李争妍人自槁，春风多事到天涯。”《和郑稚辛宛在堂秋祭》云：“后时益遣念佳辰，可奈重阳卧病身。石壁廿年空醉墨，湖堂终古属诗人。无多饮啖犹关分，一昨兵尘总怆神。生晚让渠名字大，还输曾作太平民。”《珠江夜月》句云：“世忘急景嬉残夜，天以清光被客身。”均感慨有味。《挽严又陵先生》句云：“高文当代推严乐，合传何人称孟荀？”颇切当。《广州西园酒家古木棉歌》云：“自我来岭南，七阅岭南春。春风风人已如醉，人日况复逢佳辰。南园北园夙载酒，惟见群卉争妍新。牡丹深红辛夷白，香艳徒与供笑吨。今来西园裹，木棉绝可喜。参天廿丈阅丽年，造物留兹示奇诡。不然六榕无一存，净慧寺仅去尺咫。西园主人斟叵罗，劝我试作木棉歌。《独漉》已往翁山死，才薄将奈木棉何？我歌先问树，一根胡两柯？中间各衔瘿，崇缀如蜂窠。得毋植物有圆觉，并干连理能谐和。鹣鹳之禽驱蛩兽，微生亦解相佐佑。然萁煮豆习成风，胞与何人真在宥。我作木棉歌，更为木棉寿。材大不中为栋梁，质美宁容作薪标。居於才与不才间，庄生木雁言非谬。春初花尚孩，春半花盛开。虬枝作势向空板，点缀亿万红琼瑰。定知其间可巢凤，凡鸟谁足相追陪？经春涉夏还作絮，衣被南服休疑猜。酒家得汝名不朽，会须酌我美酒三百杯。”木棉花，漳泉以至岭南多有之，福州则未之见。花大如杯，红如玫瑰，并未见其作絮，不知何以称棉，据此诗则作絮矣。厦门所植，高者常两三丈，廿丈者无有也。此诗意态颇似粤人宋芷湾之作。余尝谓厦门树木特别者三种：红豆、刺桐、木棉花。凑一绝句云：“满山尽是相思树，老乏风情只忆家。独坐高楼谁是伴？刺桐花与木棉花。”
三○、梅近有二绝句，甚似其乡先生刘后村。《立春后一日冒雨至湖上观梅并写照》云：“讨春已过立春辰，春在青山绿水滨。细雨丝丝风片片，梅花百树著吟身。”《翼日同仲起至湖上写影，时有微雪，少来游者》云：“与我相从寂寞滨，梅花如雪草如茵。此中风景君须记，十里西湖属两人。”后一首末句与叶损轩之“只算寒山寻拾得，一无人处两人行”取径相近。又句云“聚及早春商社事，老犹┆县作诗人”、“入座莫言离乱事，街杯便算太平民”、“公事忙从初日白，诗心生及夜灯红”，皆佳。
三一、福安郑守堪（宗霖）有《西园入祀宛在堂》七律云：“早知君复必传名，岂为湖堂有重轻。先辈於今同位置，故人到此了平生。来迟未与寒泉荐，梦觉真成落月惊。绝念诗宠将享日，师门哀感那胜情。”《追纪天遗老人入祀》云：“晚於湖上日相亲，香火分明认夙因。萧瑟平生双老泪，苍茫天地一吟身。高风汐社同埋恨，片月西江未洗贫。百本梅花干岁鹤，闽山亦有姓林人。”第一首首联为西园占身分，自是确论，第四句不胜凄黯。第二首第二联似不过一穷老诗人通常写照，而於天遣之一生别无他好，只嗜吟诗，而所吟之诗无首非一双老泪者，字字恰切。“贫”韵尤切天遣一官江右、不名一钱，末韵妥贴浑成。又《将晓》下半首云：“暝猜世局魂都悸，默数年华意渐平。笳吹隔墙喧不息，恍疑身是落边城。”写得出。警句如“秦皇焚书恨未尽，留得种子沦贱贫。饿死沟壑圣所赐，腐肠曷怪成枯鳞。”又“雁鸣能引人呼啸，蛩语如吟世乱离。阅尽沧桑还不死，太平何日问希夷？”
三二、天遗诗为小西湖而作者十居六七。湖虽一勺之水，然吾乡可游处甚寡，会心良不在远。孟尉之投金濑，其细已甚；坡公得垄，十日而九日河之湄。故余为其遗诗作序，援樊榭老人以相况也。（樊榭诗为西子湖而作者十居五六。）《石遣丈归自鹭江，因病久未趋谒。昨过开化寺，回首往岁偕游诸处，怅然有作》云：“不是西湖景物非，欲持故目与心违。未凉殿宇皆秋气，偌大亭林剩夕晖。来日逆知黄菊损，背人静看白鸥飞。旧游空在思何益？再会能无感式微。”起两联秋气满纸，古人云遂为诗人所觉者此也。《三月三日宛在堂春祭，到者五六十人，可谓盛矣。喜而有作》云：“湖上斜阳一倚栏，天晴犹自带余寒。平波如掌殊堪爱，杂卉无名不厌看。讨胜幸从诗老后，荐馨聊结古人欢。今年此会滋生色，风雅依稀旧晋安。”次联非真有山林气者说不出，所谓会心不在远也。二诗收皆减色。君诗末多衰飒，余常忧其与晚景有关，后果然。《湖夜》云：“独游兴味易阑珊，道左忻逢素所欢。夜半西湖如我醒，月中清景当诗看。归人欲尽心逾爽，寂处相容地尚宽。生受凉风能几许？车尘明日又漫漫。”此殆天遗诗之最适者。无辨所谓“明日天遣定有诗，诗中定道月光奇”者，正在此诗矣。《晚赴敏生约湖上饮酒相与泛月归，呈石遗丈》云：“荷风散晚凉，湖气满亭子。举头未见月，月意先在水。酒阑扶醉行，人静景愈美。夜幽灯力微，时有惊禽起。平生江海志，晚归弄清砒。身世一扁舟，且作须臾喜。草树已望秋，冰轮缺如此。一似早衰人，憔悴不自理。怅然携影归，遇我清泠底。（家临河上，月夜辄看水久之。）湖远月依然，未嫌在城市。”
三三、天遣嗜好惟对酒看花。余小园稍有花树，人日、春尽日，必招饮，必有天遗。其余花朝、上巳、寒食各佳辰，不出游亦必置酒。花开迟早，天遗往往以诗来探，饮则必有诗。卒之岁，招之饮，以畏冷辞；强之至，饮亦不畅。余方虑其不能久，及秋下世矣。卒前两日寄陈香雪有云：“黄叶已乾行且落，可容少待看秋光。”真乾且落矣。《春尽日石遣丈招饮匹园》云：“晨兴喜新晴，忘却春垂尽。招邀得寸纸，陡觉新题紧。日斜过匹园，花净树留影。主人如春风，入座意先醒。相将上层楼，烟岚出屋顶。全山余一片，可惜无多景。（丈云：乌石山被人占尽，只有此一片耳。）怅然下呼酒，咄嗟足蔬笱。尊前六七人，饯春须痛饮。一年几佳日，独让诗人省。繁华事易非，泪落还强忍。春去行复来，人老长酩酊。莫问落花时，桑海亦俄顷。”《人日石遗丈召饮》云：“草堂人日有佳招，坐遣风花不寂寥。佳处园林归一老，百年文献话先朝。食单可许门生议，春色从难白发饶。岁岁强欢拚美饮，差强身世是渔樵。”《匹园海棠二株，一自十月至今犹盛，一则不作一花。感作呈石丈》云：“海棠能作先春花，占断流光处士家。满意正当全树发，向隅别有数枝斜。菀枯各自参消息，种溉元无辨等差。同在东风嘘拂裹，让人独秀几嗟呀。”此诗君盖别有寄慨，余急次韵慰之，有“攀折也歌《金缕曲》，沈埋犹在玉钩科；云云。君又有《久不到匹园，海棠谅已花矣。回首去年，怅然有作》，次联云：“想见春风依旧好，自怜残客再来迟。”余家海棠三株，楼前二株，高已过墙。此花本绝艳，而君诗总说得凄黯，殆罢官后境遇萧条之故。然君狷介自持，可取即在此也。
三四、守堪好诗甚多，佳句尤夥，几不胜收。如《次竞字韵》五古云：“吟事譬兵事，此论古已竞。老兵律必严，新兵气恒盛。例如两师出，卫青霍去病。”叠韵云：“闽诗今大昌，坛坫盟争竞。古追汉魏晋，律迈初中盛。烹炙六籍精，研磨四声病。”《次梅冬日感怀》云：“城居先众寒，屋小朔风早。古无干岁人，念之顿忘老。梅意与我同，花开叶任稿。”《题陈友渔栖隐村》云：“我家草堂有一樵，与侯同名称健者。”《和宝宛在堂吟集》云：“江山乱亟诗逾健，文字缘深谊自长。”《感妪生日》云：“富贵寿考尔何物？粪土倚顿殇彭聪。”《人日集息园》云：“蛰居感衰乱，浑忘岁已春。六日不出户，惘惘逢兹辰。忽闻息园集，勃发春精神。”又云：“生落人日后，万事宜后人。”又云：“同社得诸子，大若晋楚秦。而郑蕞尔国，焉敢为等伦？”《和鹿庄茱萸村》云：“避乱宁知论魏晋，哀生忽已没黄虞。”《和如香秋阴》云：“凉风自弄衰花影，浊酒难豪白发心。独抱牢愁向谁语？离墙呼出倦飞禽。”《吊畏庐》云：“一代画师入能品，百家词派洗闽人。”《乙丑除夕》云：“披猖榛莽山间盗，零乱松楸梦裹亲。”《丙寅元日》云：“椒觞在手聊堪醉，吾意须臾见太平。”《题虎口余生图》云：“蒿目世无乾净土，天不生人恣生虎。”《题山与楼》云：“楼为君所独，山为人所同。与君不与人，毋乃山非公。君笑曰否否，山岂与吾厚。与人人弃之，遂为吾楼有。”又云：“山与本山意，诅吾力能致。与楼非与吾，吾更安得弃。”
三五、诗情幽诗笔峭者，其人多瘦。张如香（培挺），瘦人也。《秋怀》四首云：“好秋如高人，隔岁才一遇。人苦入秋悲，我爱留秋住。开轩迎爽气，林叶遇无数。回飙约之归，似指迷途误。疏花明晚照，瘦蝶不一顾。幽香贵自持，奚足献迟暮。静观得物情，去去复何慕？”“窗明日影横，秋熟犹难触。黄昏得一雨，残暑失其酷。繁声集破蕉，分润上棋局。高枝渴鸟苏，调吭如鸣玉。园居太寒窘，颇忆看湖渌。得凉情稍慰，失月意未足。还期入宵晴，清光照杯酴。”“夜起看秋曼，片云薄如楮。廊虚星光涵，曳履停蛩语。流萤出丛筱，开合若相伫。风过闻笛声，诗思在何许？”“连夕逢秋阴，待月过更残。今宵得霁月，待我白云端。有如故人来，呼酒急为欢。悬蛛曳风檐，寒蟀吟井阑。窗竹筛凉影，历乱千琅歼。池荷明露珠，不惜倾盈盘。群物争凉夜，清辉私诚难。颇思乘风游，玉宇专高寒。”《湖游》云：“薄暮诗愁理不开，林阴深处几徘徊。讨春细事还人后，桃杏花过始一来。”《暮春》云：“团红糁绿眼迷尘，大好春光亦恼人。花片半檐苔半院，一分春胜十分春。”皆诗瘦如其人矣。《宛在堂春祭》云：“谁谓穷愁便不名，诗家麟合胜公卿。仆碑发墓寻常事，著眼千秋意白平。”《送伯修之泰宁》云：“莫向层霄假羽毛，未容曲巷翳蓬蒿。出门谁诩非投暗？惜别惟期免《广骚》。末世深交还盗道，穷途谬赏亦人豪。君诗原带幽燕气，跃马边关调更高。”如香故家子，年少登科，家有林亭，以不善治生，渐即窘境。《送伯修》一首可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矣。《题鹿庄联轩作》后半有云：“我生孤露兄弟鲜，庭荆三折伤同根。敝庐反顿等破甑，难支一木供豪吞。过轩令我心如焚，归来抽毫坐夜分。叫群冷雁声落云，匡无对那忍间。”几使人不能卒读。然有此美才，未必诗终能穷人也。
三六、江伯修（古怀），亦最不善治生者，以旧馆职降志为邑宰，脂膏不润，且以失其官，亦可谓拙宦矣。买地筑一园，举债累累，至从军於数千里外，又刁；得久安其身。《有人日奇林息园句》云：“战后有家还乐事，天涯到处尽惊魂。兵氛天地无春色，归意江湖有梦痕。”可以知其近况矣。伯修南至南诏，北出榆关，行数万里路。有诗干余首，佳句甚夥，余曾为作序还之。全稿在其行箧，无从多采。《八月十六日集沁园》云：“荔支树下池水清，虚堂照水光晶莹。凉风飕扬起天际，斗觉屋外皆秋声。昔年此地不可问，过者惟听寒蛙鸣。主人筑屋不数楹，已数易主为今名。满堂宾客十有二，一老说诗最可听。酒酣耳热夜继日，月色恰比前宵赢。月临池上色逾好，风平水定群鱼行。群鱼若解说诗意，鱼我之乐庶其平。”《谦宣以牡丹盛开招饮》云：“为爱新年强自欢，连朝春酒慰春寒。小园共有兰成赋，一著输君有牡丹。”《清明日西园招集冶亭》云：“临池长忆旧游时，课读余闲弄碧漪。隔院书声还不断，千年剑气定何之？林花亭角春刚半，尊酒灯前夜任迟。难得良辰兼雅集，岂徒胜地系人思。”末用灵运“四美”说恰合。冶亭在越山欧冶池上，古迹之最古者；沁园本荔水庄，为李兰屏先生奉亲地，古迹之甚近者，在福州皆不可多得之胜。句如《同张八陈大登大梦亭》云：“春色不辞来秃树，水边犹得聚浮萍。”
三七、陈泽观（鸣则）年来从事水利局，亦多小西湖诗。如《出郭》云：“出郭行行日向西，身闲路熟景清凄。绝无滞穗田成坼，剩有团焦屋较低。鸟避草人飞上树，童窥水马坐临溪。豆棚瓜架归零落，更数炊烟晚未齐。”写出一种荒寒萧瑟之景，恍於秋冬行福州近郊诸处。《湖上探梅》句云：“北雪南风争胜仗，东阜西崦息劳薪。”《社人燕集镜湖亭兼约勋夫友渔》云：“不解为云去逐龙，同州┆县始相逢。从知客是登楼粲，颇讶师如倒屣邕。夹影湖光开一监，犁眉月色照干。如何中酒催归去？未听山门午夜钟。”
三八、林雪舟（宗泽）喜表章他人之诗，而懒於自作，有作皆绝去点尘。如《西园仲纯招集宛在堂》云：“雨襄斜阳昼不成，坐看一月出高城。清光一片真佳绝，惜欠烟中打桨声。”“此景分明合有诗，可能不睡向风漪。人间何处无灯火，不是今宵对酒时。”是能以少许胜人多许者。《同社招集荔水庄旧址》云：“西园三百载，二老最风流。金石成新录，图书认旧楼。可堪文藻地，空剩草堂秋。太息城西水，销沈到白鸥。”自注：“二老鹿原、榕园”。雪舟最熟乡邦掌故，言之如数家珍。荔水庄已数易主，君言其水木之胜，乃小集於此。
三九、陈肖絮（圻侯），法律专家，喉舌复辨才无碍。壮岁得贞疾，几於惯而伏行。则专意学诗，进境甚速，而自谓了无长进。有《志愧》三绝句云：“自是凡胎已著埃，百回辜负道场开。蚤知佛法无边大，敢向山门吃棒来。”“梦裹阳台若有情，醒来云雨一天清。美人仅隔盈盈水，只许相思未目成。”“束风著意护群芳，农杏天桃斗一场。不是海棠却沈睡，阑干寂寞总无香。”三首皆设譬之词，后二首尤趣。《谦宣息园落成》云：“富人筑园穷丹青，诗人筑园先正名。不待园成名曰息，可知诗人非干荣。吾身息偃亦云久，吾园未办空复情。侥仰兹园一动念，眼中楼阁何峥嵘。忆昔与君同游宦，意气有若黄河倾。闻人怀居辄齿冷，私谓天下不足平。吾今久病且成废，君纵多才难毕呈。有园无园同一息，此中奚复论重轻。”长才抑郁，借题一吐其慨慷，未几遂下世矣，伤哉！句如《半野轩》云：“暝痕曲折环山合，月意模糊隔树看。”写景曲肖。
四○、仲纯自号意园，又自号弓园，实未有园。一弓之地，何处蔑有也。不多作诗，而诗笔跳脱可喜。《答谦宣招饮赏牡丹》云：“也作诗人也作官，也将隙地拓来宽。新悬斋匾颜中隐，欲富春光买牡丹。杯酒快陪元巳集，盘蔬况胜腐儒餐。此花自昔吾州少，定惹乡邻接踵看。”《答梅招集环碧池之作》云：“我怅春光留不住，匹园饯送有余思。何期环碧飞觞日，紧接花光索句时。宿酒虽醒犹作病，旧逋未了又催诗。长篇说尽池塘景，险韵雄词敢斗奇。”
四一、哲庵家有池馆，突过龚氏环碧轩，诗笔故自清俊。如《半野轩社集》云：“柴门虽设亦常关，花竹萧蔬相对闲。城市山林原一样，绿阴深处即深山。”“盘飧闭户差兼味，老圃池塘足取资。未免豚蹄抱奢愿，诗人一饱可无诗。”如所言亦足乐也。而以家累用不足，日仆仆为升斗之谋，亦可慨矣。
四二、旧岁陈爱吾（乃元）访余於厦门大学，始相识。今岁以书局事，同梅峰枉过。昨梅峰出示其旧作二首。《登同安天马山（莆田有天马山，故以同安别之）》云：“化工为山累土石，山足山头撑山脊。昂头奋足欲奔腾，羁鞠不施郁奇迹。汉家烈士郑将军，雄据此土争寸尺。（谓郑延年。）嘶风久已不合声，毛拳细草毵毵碧。我行跃马立其，俯视鹭江一练白。美人（峰名）含笑侍其旁，豪气柔情共脉脉。呼童携酒逐我行，游山何须双不借。兴致未阑日已西，暮烟四合迷古驿。归来堕马笑樵夫，髀肉欲生感今昔。”笔气豪迈，“白”韵尤壮。《除夕道上遇雨》云：“一声爆竹岁华阑，沐雨长途感百端。空谷云封人语响，故山梦入笋舆寒。有怀投笔雄心在，无力掀天热泪弹。偏是客中斟腊酒，明朝春色马头看。”殊有关山失路之感，次联能寓情於景。
四三、侯官林韵芳女士（芳），四川循吏戟门先生（振荣）之女，适邱卓生茂才，中年而寡。能诗文词，下笔敏捷。邱本故家，有池馆，名小荔湾吟榭。中落后，三子仅支持家计。韵芳教授女学校，鬻文字以养九旬生母，今之黄皆令也。十数年来逢余生日，必以诗为寿，有甚雅切者，余《诗话》例不录寿诗，今只录杂诗数首。《读石遣先生游山诗，因之神往，次韵奉和》云：“令人神往晚春晴，入画山光览胜行。身健多应天所赋，名高更与世何争。遥知笠屐传幽致，只恨钗裙枉此生。目有暮年好词赋，江关不数庾兰成。”《初夏召饮匹园叠游山韵》云：“恰喜清和雨乍晴，山深好作听莺行。著书岁月人长健，惊座才名世敢争。钟恋残春贾岛佛，花飞高合玉溪生。斋厨樱笱多宜酒，金谷题诗任不成。”《直园新筑成召饮鸣谢》云：“未能载酒及师门，许坐春风宴直园。一饮浑如十日醉，买丝端合绣平原。”“月底听歌带醉回，姬人能歌。梅花烂熳草堂开。明朝人日题诗寄，只当巡檐索笑来。”《芳昨於半野轩折得海棠数枝，因念花光楼下正在盛开》云：“想见当时烛底，耐人楼下看花光。折枝何似三妹媚，笑靥嫣然劝举觞。”“百尺高楼几度来，几生修到此街杯。名花自喜名流赏，越向风前得意开。”句如“一阁花光诗绝唱，三山《荔谱》志兼修。”以上皆未免过誉，然才调自不可没。
四四、余生平见人失子，每为┆常作恶，以为此人生至逆之境也。前岁此厄既轮到我，作一联语挽之云：“我何人斯？乃继孔仲尼、卜子夏、郑康成、朱元晦而哭汝；寿非福也，请看傅青主、顾黄公、竹姹翁、查初白之暮年。”海内朋辈及门人以诗哀挽者且百篇，拟汇为《哀录》刊之，以冠《激楚堂遗集》，卒卒未就。今先录其最沈痛者数首於此。陈散原云：“残年未灭思儿泪，今与而翁共此悲。我只吞声延气息，而翁犹及费文辞。互为药误天难问，独许才强世所期。料得九原怜二老，兵戈相望更何之？”盖前二年散原方丧其长子师曾。师曾与洎儿同官京师，甚相稔也。夏剑丞云：“送君归闽日，问君相见期。君言别暂耳，寇至当复来。果来必避寇，八九可揣猜。奈何从北至，一棺载儿骸。此耗初未闻，闻之惊且骇。念君有佳儿，方举拜庆杯。伏中帆瘴海，竟为寒热媒。微禄忍曹官，录录敛其才。以是处乱世，何朕召飞灾？君往一抚视，群医力难回。君历举古人，自况以塞哀。孔圣至近贤，十辈命等侪。老皆丧首子，报施谬是非。辛酉我哭子，至今有余悲。慰君无一言，自慰辞多乖。一面别君去，对坐无好怀。”
四五、李次贡三首云：“我从石遣师，黉舍初执经。洎师归故山，乃始识公荆。邂逅酒座间，以意度姓名。肖师在微尚，非辨貌与声。诗腴人则瘦，欲淡官自轻。佐师脱千稿，下笔气峥嵘。哀哉此便已，君书有未成。”“寿天原不常，公荆无死理。间关谋寿觞，往返轻万里。力疾作家书，犹自讳不起。与父诀须臾，艰难忍死俟。命浅亲恩深，言在无言裹。生死操诸天，天有不可恃。以孝伤其生，何以勖为子？”“奔哭视吾师，百慰无一可。忍泪抚君儿，乃仅离襁褓。师谓老而顽，汝壮反不保。百年人事长，衰残反负荷。行挈汝妻孥，归理汝遗稿。文字有渊源，人肯惜梨枣。不朽在令名，何必争寿考。”
四六、榆生亦有挽暨儿五言二章云：“久不得师书，念师若饥渴。如何五月别，开缄转凄咽。平生哭子泪，又为今兹热。暨也长而贤，苍颜森竹柏。奈何知命年，乃不可说测。奈何乞巧夕，巧与老亲诀。敢日诗穷人，胡乃有斯厄？吾乡老散原，此痛亦同辙。贱子两豚犬，众鬼纷攫夺。虽则怀中物，恩情岂断绝？我有千结肠，利剑不能割。我有九逝魂，风波不可越。愿师广其虑，狮吼为我发。愿师转悲心，拈花为我说。浩然本大空，解脱亦虚设。我今黯无言，开帷鉴寒月。”缺月浸疏篁，破碎弄光辉。悠悠一枕梦，梦绕匹园飞。彷佛初夏时，微风摇双扉。过庭有鲤趋，似闻语依依。邻鸡忽已唱，严霜亦已霏。宛尔有生灭，觉来无是非。”间用韩孟法，仍是《选》体气味。
四七、李审言云：“石遗一门自师友，妇如梁端王照圆。晋有寿髦浙文盎，公荆媲之无间然。秦女乘鸾向烟雾，才子今复凋天年。运苏（青主孙名）桐稻誉贻厥，那得文度依膝前？凤毛渐老苗结实，中道横实尤淮焉。吾观暨也犯不祥，独於文字工钻研。草亡木卒铁崖语，主司奋墨轻相捐。擢犀擢象自有策，《汉书》僻如《南华》篇。汝暨落第固宜耳，人穷如此天方怜。广桑山与白玉楼，择一畀汝期高骞。尚余老父七十翁，头童眼合穷丹铅。《曝书亭集霜红宠》，依例附汝千秋传。师曾哀后哀公荆，惜吾老友同后先。吾家长男亦久逝，豚犬儿耳非汝贤。”
四八、宗孟死至可哀，仆有五言一首哀之，颇为解脱，后读拔可作，则吾所不如矣。亟录之，云：“朝为法曹长，暮和乞食吟。相君削瓜面，谁知不祥金。抗志长者，为文非刻深。军旅未尝学，竺戈岂所任。何故喜用短，纳交违初心。揖客席未暖，二毛翻遭禽。吞炭语患难，南冠终土音。死固不择荫，神州行陆沈。”“雪池共一饭，群儿如梯阶。那解失怙悲，还随战骨来。为位纵野哭，泪眼聊一揩。夺得乌鸢余，权为狐貉埋，死者已忘死，生者未忘骸。向来狗名人，祸患夙所胎。脱命亦歧路，望门谁见哀？为厉苟杀贼，犹胜干徘徊。但念左轮殷，悼此不世才。”
四九、吴小铿素亦苦吟，秘不示人，惟梅生偶见之，谓近四灵体。近见陈强老代书一楹帖云：“蛙喧池自静，鸟众树能容。”颇有寄托。梅生之言可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