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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眼》第1部分明 · 張燧

千百年眼 明 張燧

千百年眼序

世有千百年眼其人乎 非眯目阿堵,则泥首典籍作蠹鱼耳。眯于利者无足论,即迷于书籍者,多从耳根入,凡经前人舌余,即以为定案。而古人言语、古人心神,有人谓然而实不然,有口易而心实难,有迹违而心是者,非有千百年胸次,谁能上下而剖其隐微、晰其源委 张君和仲拮据此书,可谓钩赜索隐,起古人相与论辩,亦必心服。虽然,遂谓为千百年艰犹未也。夫目之所贵者清虚灵爽,睛虽贵也,着云则翳。古有天眼、道眼、慧眼、法眼,超于形体外,不以一切言语文字求。和仲乃穷无穷、极无极,有不以历数尽者,超天地而独存,拨云翳而长清,功诚伟欤!和仲幼好奇,读书里闬,铮铮有声,吾知其固未可量也,于是乎书以觇之。 万历甲寅吉水臞农邹元标书

自序

顧長康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媸,本无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政在阿堵中。每讀此语,未嘗不泠然会心!人生堕地來,手捉趾行,口飲鼻嗅,各以其渐;獨是眼也,雙瞳之微,規之不能一彈丸,而神光所矚,隨地甚遠。只此便是千古精靈不容泯滅所在,"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子輿氏之言,豈不信哉!余嘗因是而極論之,古來豪傑有豪傑之眼,文人有文人之眼,俗儒有俗儒之眼。見自己出,而縱筆所如,隨手萬變,無所規摹,亦無不破的。使後世觀者,如冷水澆背,陡然一惊。虽能巷议其非,决不能掃除其說,此之謂豪傑之眼。文人者流,矜激於辭藝,標鲜於才鋒,往往聰明蓋世,而其为论也迂疏無當,雖雕繪满眼,而精神意緒曾不足以供醒脾之用,此之謂文人之眼。若夫俗儒,则異是矣,目中非真有一段不可磨滅之見,影響剿襲,满紙炫然,舉聖賢富有日新之資,僅为拘儒粟紅貫朽之用,致令覽者未尽先厭,如此直謂之無眼可也。余才不逮人,獨於文字之好似有宿緣,帖括之暇,得屬意經史百家,旁及二氏與夫稗官小说、家乘野语,不揣荒陋,謬以是意提衡其間。瞥見可喜可悅可驚可怪之語,俗儒所不敢道與文人之所不能道,目注神傾,輒手錄之,積久成帙,名曰千百年眼。上下幾千年豪傑之恢張擘畫、議論文章,一開卷而瞭然。向之所謂不容泯灭之精靈、銷沉蠹耗於魚腹者,若招揭一新,則庶幾竊附於長康之遺意乎,亦一快也!雖然,亦聊以志余癖耳。微風度簾,香雪噴戶,因倦眼之偶開,手一編而丹鉛楮削之,余時何知其为羲皇、為三代,又遑計其當與否也!若使明眼人視之,恐成寤语,况眯目而道玄黄、舉一而废百者耶?目睫之喻,余不佞,其無敢辭矣。萬歷甲寅孟秋既望張燧書於稽古堂

千百年眼卷一

上古文籍

泰山封禅文字万家,周有外史专掌三皇五帝之书,则古人文籍不必尽减今时。顾世类弗传者,良由洪荒始判,楮墨未遑,重以祖龙烈焰煨烬之中,仅存如线。汉世诸儒稍加缀拾,刘氏《七略》遂至三万余卷。考诸班氏《艺文》,西京制作才十二三耳。世以"皋、夔、稷、契,何书可读",然乎否耶

古史之谬

谯周《古史考》以炎帝与神农各为一人,罗泌《路史》以轩辕与黄帝非是一帝,史皇与苍颉乃一君一臣,共工氏或以为帝,或以为伯而不王;祝融氏或以为臣,或以为火德之主。杨朱云:"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见或闻,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至哉言乎!

四岳为一人

孔平仲以四岳为一人,通为二十二人之数,此说甚妙。《汉书》三公一人为三老,次卿一人为五更。注云:五更,知五行者。安知四岳非知四方者乎!书内有百揆四岳,以四岳为四人,则百揆亦须百人矣。今翰林有五经博士,钦天监有五官挈壶,亦只一人。益信孔平仲之言矣。

尧不诛四凶

《史记》本纪: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戒;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太史公多见先秦古书,故其言时有可考。自汉以来,儒者失之,四族者若皆穷奸极恶,则必见诛于尧之世,不待舜而后诛明矣。屈原有云:"鲧幸直以忘身。"则鲧盖刚而犯者耳。使四族者诚皆小人也,安能用之以变四夷之族哉 由此观之,四族未尝诛死,亦不废弃,但迁之远方,为要荒之君耳。如左氏所言,皆后世流传之过。若尧之世,有大奸在朝而不能去,则尧不足为尧矣。

许由让天下非难

尧禅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天下,后世皆高之。陈眉公有云:当尧之时,尽大地是洪水,尽大地是兽蹄鸟迹。禹荒度八年,水乘舟,陆乘车,泥乘輴,山乘樏,方得水土渐平,教民稼穑。此时百姓甚苦,换鲜食、艰食、粒食三番境界,略有生理。盖洪荒天地,只好尽力生出几个圣人,不及铺张妆点,粗具得一片乾坤草稿而已,何曾有受用处 茅茨不剪,朴角不斫,素题不枅,大路不画,越席不缘,太羹不和;铏簋之食聊以充饥,鹿裘之衣聊以御寒.不唯无享天下之乐,而且有丛天下之忧,尧黧舜黑,固其宜耳。许由亦何所艳羡而受之也哉 嗟乎!今之天下浓,浓则诲盗;古之天下淡,淡则拱手以与人而人不纳。老氏有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其许由之谓乎 [夏君宪日:此论甚新。但尧时洪水为害,致天子粗衣恶食,许由一荒山匹夫,其所受用又可知已。今之田畯家,只鸡斗黍,便起争攮,何曾有浓艳可羡得来 千乘可让,箪豆动色,人之赋性殊哉!巢、许之辞,总是一边之见,然亦不可强也。]

巢、许非旷士

王维云:古之高者曰许由挂瓢,巢父洗习。耳非驻声之地,声非染耳之迹。恶外者垢内,病物者自戕。此尚不能至于旷士,岂入道之门也!

帝尧善爱其子

尧不以天下与丹朱而与舜,世皆谓圣人至公无我。窃谓帝尧此举,固所以爱天下,尤所以爱丹朱也。异时云行雨施,万国咸宁,虞宾在位,同其福庆,其所以贻丹朱者至矣。若使其以傲虐之资,轻居臣民之上,则毒痛四海,不有南巢之放,必有牧野之诛,尚得为爱之乎 曾子日:"君子爱人以德。"庞德公日:"吾遗子孙以安。"尧之于子,亦若是则已矣。

瞽、象杀舜之由

虞氏自幕故有国,至瞽叟亦无违命,则粗能守其国者也。其欲杀舜,盖欲废嫡立幼;而象之欲杀其兄,亦欲夺嫡故尔。不然,岂以匹夫之微、爱憎之故,而遽杀人哉?然则舜固有国之嫡,而乃为耕稼陶渔之事何居 或者见逐于父母,故劳役之,或避世嫡不敢居,而自归于田渔耳。故杂书有谓:舜见器之苦恶而陶河滨,见时之贵籴而贩负夏。孔子日:耕渔陶贩,非舜事也,而往为之,以救败耳。此说虽出杂书,实得圣人之意。瞽、象之欲杀舜,在初年之间;而尧之举舜,则在其克谐之后。《史记》反覆重出而莫之辩,固也。然孟子当时亦不辩万章之失,何也 盖孟子不在辩世俗讹传之迹,而在于发明圣人处变之心。则其事迹之前后有无,固不必拘拘也。

纳于大麓非山麓

《孔丛子》:宰我问:"《书》云‘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何谓也 "孔子日:"此言人之应乎天也。尧既得舜,历试诸艰,使大录万机之政,是故阴清阳和,五星来备,风雨各以其应,不有迷错愆伏,明舜之行合于天也。"此说与注疏合,意古相传如此。今以大麓为山麓,是尧纳舜于荒险之地,而以狂风霹雳试其命,何异于茅山道士之斗法哉!

象刑辨

《舜典》日:"象以典刑。"皋陶日:"方施象刑惟明。"是唐虞固有象刑矣。而去古既远,说者不一。荀况记时之人语日:"象刑,墨黥,慅婴,共艾毕,菲对屦,杀赭衣而不纯也。"汉文帝诏除肉刑日:"有虞氏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不犯。"此二说者,皆讹传也。禹之称舜日:"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又日:"怙终贼刑","刑故无小",是岂尝不杀不刑哉!荀况有云:"以为治耶,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数语虽尧、舜复出.无以易也。然则象刑云者,是必模写用刑物象以明示民,使知愧畏耳。禹铸鼎象物,使民知奸回,亦此意。

舜葬苍梧考

世传舜葬于苍梧,此说可疑。或者日:舜既禅位于禹,何缘复自巡狩,至于南蛮之地,且莽于此 后人以《书》有"陟方乃死"一语,误会之耳。"陟方"即升遐上仙之异名,然既曰"陟方",又曰"乃死",亦赘。孟子不云"舜卒于鸣条"乎 此一大证佐也。按汤与桀战于鸣条,则去中原不远。《家语五帝德篇》日:"舜陟方岳,死于苍梧之野而葬焉。"何孟春注云:陈留县平丘有鸣条亭,海州东海县有苍梧山,去鸣条不远。乃知所谓苍梧,非九疑之苍梧也。以《家语》"方岳"言之,《书》或遗"岳"字。其说足祛千古之惑。

《禹贡》为古今地理之祖

《禹贡》一书,作于虞夏之际,乃千百年谈地理者,卒莫能外也。是故大贤如孟子,其论洪水日:"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是江有通淮之道矣。及考之《禹贡》,则曰"沿于江海,达于淮泗".是江未尝有达淮之理。盖吴王夫差掘沟以通于晋,而江始有达淮之道,孟子盖指夫差所掘之沟以为禹迹也明矣。博洽如史迁,其作《河渠书》日:"斯为二渠,复禹旧迹。"是以二渠出于禹者也。及考之禹迹,河自龙门至于犬陆,皆为一流,至秦河决魏都,始有二流。子长盖误指秦时所决之渠以为禹迹也明矣。吁!《禹贡》之书,不过数千言耳,古今言地理抵牾,莫不于此取质焉,后此者其可舍之而不为依据乎 夫《禹贡》所以不可及者何 神圣之掰画,原非后儒所能仿佛;且也州不系于方城,而系之山川,所以千古如一日,而莫之能违也。

帝赉良弼

傅说事,世咸疑之,以为梦而得贤可也,或否焉,亦将立相之与 且天下之貌相似亦多矣,使外象而内否,亦将寄以盐梅舟楫之任与 审如是,则叔孙之梦竖牛,汉文之梦邓通,卒为身名之累,梦果可凭与 或者又云:武丁尝遁于荒野而后即位,彼在民间已知说之贤矣,一旦欲举而加之臣民之上,人未必帖然以听也,故征之于梦焉。且商俗信鬼,因民之所信而导之,是贤人所以成务之几也。此说辨矣而亦非。盖所云梦赉者,实帝感其恭默之诚而赉之也。其性情洽者其梦寐不乱,乃可以孔子梦周公同观。郑文梦鹿而得真鹿,心诚于得鹿者尚可以得,况诚于求贤而有不得者乎

伊尹放君之误

陈越石云:"商甲不惠于天下,其臣放之。后能改过,复归于亳。善矣不可以为法。如日蚀不吐,河清难俟,中原之鹿将佚,时乘之龙待驾,于臣之业何如 又况乎体非金石而冒雾露,如怀失国之垢以损其身,则试君之谤消无日矣。殷之君臣亦幸而成耳。噫!浞浞接踵,羿羿比肩,后之为人臣者,其始也未尝不伊不周,其终也未尝不羿不浞,皆取伊、周以为蒿矢也。"越石此论似矣,尚未深考。按孙季昭《示儿编》云:"《书》所载伊尹放太甲于桐,放当作教,以其篆文相近故讹尔。"其论甚伟,可息纷纷之疑。勾曲外史张天雨取其说,书于伊尹古像之后。

微子不奔周

微子左牵羊,右把茅,皆必无之事。肉袒面缚,盖出左氏之诬也。史日:"微子抱祭器而入周。"既入周矣,又岂待周师至而后面缚乎 况武王伐纣,非伐微子,则面缚衔璧,当在武庚,亦非微子事也。即抱器入周,亦必无之事。刘敞曰:古者同姓虽危不去国。微子,纣庶兄也,何入周之有 《论语》云"去之"者,去纣都而遁于荒野也。一时武王释箕子之因,封比干之墓,而独不及微子,以微子遁野未之获也。迨武庚再叛,卒于就戮,始求微子以代殷后,而微子于此义始不可辞耳。前曰奔周之说,毋乃疏谬已乎!

夷、齐辨

《论语》"为卫"、"千驷"二章,孔子所以称夷、齐者,事无始末,莫知其何所指,虽有大儒先生,亦不得不取证于《史记》。盖孔子之后,尚论古人无如孟子。孟子止言伯夷,不及叔齐。其于伯夷也,大概称其制行之清,而于孔子此二章之意,亦未有所发。唯《史记》后孔、孟而作,成书备而记事富,如子贡"夷、齐何人"之问,孔子"求仁得仁"之对,倘不得《史记》以知二子尝有逊国俱逃之事,则夫子不为卫君之微意,子贡虽知之,后世学者何从而知之也 然迁好奇而轻信,反滋来者无穷之惑。《论语》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未尝言其以饿而死也,而史迁何自知之 饿者岂必皆至于死乎 且首阳之隐,未见其必在武王之世,安知其不以逃国之时至首阳也 孤竹小国,莫知的在何所,而首阳在河东之蒲坂。《诗》之《唐风》日:"采苓采苓,首阳之巅。采苦采苦,首阳之下。"或者即此首阳,盖晋地也。夷、齐逃国,仓卒而行,掩人之所不知,固宜无所得食,然亦不必久居于此。唯其逊国俱逃,事大卓绝,故后世称之,指其所尝栖止之地日:"此仁贤之迹也夫 "是首阳之传,久而不泯,何必曰死于此山而后见称耶 《论语》此章,本自明白,于景公言死,而于首阳不言死,况其所以深取夷、齐者,但举其辞国一节而意自足。若曰夫子取其不食周粟以饿而死,则此章本文之所无也。若谏伐一事,尤为舛缪。使果有之,夷、齐当谏于未举事之初,不当俟其戎车既驾,而后出奇骇众于道路也。太公与己均为大老,出处素与之同,不于今日,白首如新,方劳其匆匆,扶去于锋刃将及之中也。乃纪传摹写二子冒昧至前,太公营救之状,殆如狂夫出斗,群小号呶。而迂怪儒生,姓名莫辨,攘臂其间,陈说劝止。嗟乎殆哉!其得免于死伤也,稍有识者所不为,谓夷、齐为之乎!迁于《史记》才有一字之增,而遂与《论语》略无一字之合。使果如是,《采薇》一歌,足发明武未尽善,而孔则删之;食粟之耻,有大于不听恶声,而孟则置之,揆之事理,胡刺缪也!然则迁岂无所据乎 曰:迁自言之矣。所谓"予悲伯夷之志,睹逸诗可异焉"者,此迁之所据,乃一传之病源也。逸诗者,"西山采薇"之章也。夫古诗称采草木蔬茹于山者甚多,岂皆有所感愤而不食人粟者乎 且诗言西山,不言首阳,不当以附会《论语》之所云也。是此诗误迁而迁误后世也。

商之后独盛于夏、周

《舜典》所称伯禹以下二十有二人,而禹之功最大,故踵舜以兴,身有天下矣。稷养契教,功亦不在禹下,而于天下未能身有之,唯子孙始继世光大焉。稷之后为成周,天地文明,萃于一代。契之后亦数生圣贤,而商之贤君,比夏与周又最多者,何也 开辟以来,未有性命之说,至汤始言"降衷""恒性"也,其万世道学之祖乎 故不独能身有天下,即其后王,若太戊、盘庚、武丁,皆能著书立言。虽凌迟之末,犹有三仁焉。微子宜有商而避之。弗父何宜有宋而又避之。至孔父嘉,乃别为公族而受民,五世之后,复生圣人,为万世帝王之师。是二十二人之中,契之明德,岂夏与周所能及乎!

太王未尝翦商

太王翦商之说,不知何据。夫太王迁岐,在商帝乙之世。商家中兴又五十九年,后二百有六年商始亡,太王安从翦之乎 己犹崎岖避狄,而谋及商之天下,人情乎 以文王当纣之时,尚自难王,泰伯安得遂有天下耶 议者乃谓太王有是心,泰伯不从,遂逃荆蛮。呜呼!是何重诬古人也!按《说文》引《诗》作"实始戬商",解云福也,盖谓太王始受福于商而大其国尔。不知后世何以改戬作翦,且《说文》别有翦字,解云灭也,以事言之,太王何尝灭商乎!改此者,必汉儒以口相授,音同而讹耳。许氏曾见古篆文,当得其实。但知翦之为戬,则纷纷者自息,若作翦,虽沧海之辨,不能洗千古之惑矣。

武王追王明文

唐梁肃、宋欧阳公、游定夫,皆有文王未尝称王之论。然不过以《语》《孟》及《泰誓》、《武成》之文,夷、齐、虞、芮、仲连、曹操之事,冥探曲证,仿佛比拟,卒无武王追王之明文,虽苏、张口舌,人难适从。愚读太史公《伯夷传》有日:"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此非武王追王之明文乎 古称马迁良史,其文核,其事实,执此则诸公论说可以尽废。千古以来,览者俱未之及,何哉

《金縢》非古书

读《书》至《金縢》,反覆详究,疑其非古《书》也。夫周公面却二公穆卜,以为"未可戚我先王"矣,乃私告三王,自以为功。此憸人佞子之所为也,而谓周公为之乎 且滋后世刲股醮天之俗。其册祝有日:"今我即命于元龟,尔其许我,我其以璧与珪,归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夫人有事于先王,而可以珪璧要之乎 又日:"公归,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盖卜册之书,藏于宗庙,启之则必王与大夫皆弁。既曰周公别为坛墠,则不于宗庙之中明矣;不于宗庙,乃私告也。周公人臣也,何得以私告之册而藏于宗庙金縢之匮,又私启之也 又日:"王与大夫尽弁,以启金縢之书,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夫武王疾瘳,四年而崩,周公居东,二年而归,凡六年之久。周公尚卜,恶有朝廷六年无事而不启金縢之匮.至今乃启之耶 即此五事,反覆详究,是编非古书也必矣。

三监、武庚之叛不同情

三监、武庚之叛,同于叛而不同于情。武庚之叛,意在于复商;二叔之叛,意在于得周也;至于奄之叛,意不过于助商;而淮夷之叛,则外乘应商之声,内撼周公之子,其意又在于得国。二叔非武庚不足以动众,武庚非二叔不足以间周公,淮夷非乘此声势又不能以得鲁,此所以相挺而起,同归于乱周也。抑当是时,乱周之祸亦烈矣。武庚挟殷畿之顽民,而三监又各挟其国之众,东至于奄,南及于淮夷、徐戎,自秦、汉之势言之,所谓山东大抵皆反者也。其他封国虽多,然新造之邦,不足以御之,故邦君御事,有"艰大"之说,有"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之说.则一时孔急之势可知。已象之欲杀舜,止于乱家,故舜得以全之。管叔之欲杀周公,至于乱国,故成王得以诛之,周公不得以全之也。使管叔而不诛,则凡为王懿亲者,皆可以乱天下而无死也。岂治世所宜有哉!

汤、武不可并言

商之取夏,周之取商,一也。汤崩而太甲不明,甚于成王之幼冲,然夏人帖然,未尝萌蠢动之心。及武王既丧,商人不靖,观《鸱鸮》、《小毖》之诗,悲哀急迫,岌岌然若不可以一朝居,何也 汤放桀于南巢,盖亦听其自屏于一方而终耳,未至于以黄钺斩纣之甚也,故夏人之痛不如商人。夫以怀王之死,楚人尚且悲愤不已,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语,况六百年仁恩之所渗漉者哉!当是时,若非以周公之圣,消息弥缝于其间,商、周之事未可知也。且汤既胜夏,犹有惭德,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至于武王,则全无此等意思矣。由是论之,汤、武亦岂可并言哉 朱文公云:"成汤圣敬日跻与《盘铭》数语,犹有细密工夫。至武王往往并不见其切己事。"此虽儒者之见,亦阐幽之论也。

殷有三人

武王迁顽民于洛邑,封箕子于朝鲜。朝鲜,辽海外徼,去关洛东西数千余里,名虽不臣,实有屏诸四夷之意,其堤防疑虑可知也。若余所恨者,更有一事。箕子为纣懿亲,不忍言纣之恶是也,《洪范》之陈,是亦不可以去乎 然则夫子称"殷有三仁"者何 不知此"仁"字,非朱紫阳"至诚恻怛"之解。《论语》如此"仁"字凡三见:"井有仁焉",又"观过斯知仁矣",又"其为仁之本欤",仁当作"人"看。夫子曰"殷有三仁",盖言殷有三人如此,具眼者能自辨之。

世官之弊

虞夏用人,止于世族。今观《商书》,一则曰"敷求哲人",一则曰"旁招俊乂"。伊尹、莱朱、巫咸、傅说,诸大臣皆非亲旧,然则立贤无方,汤盖用此致治矣。其后周公往往言之,亦未得尽行。管蔡之叛,周公虽逆知之,必不敢言,言则必不用管蔡。当时习俗已久,决谓周公间亲间旧,而忠言反为薄论,孟子所谓"周公之过不亦宜乎"者,正此谓也。武王数纣之恶,曰"官人以世"。此岂独纣之罪,自唐虞以来已如此矣。然武王虽恶纣之世官,而亦未能改,积习之常,久则难变也。孟子日:"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以今言之,何不得已之有 即朝释耒耜,暮登槐衮,人亦安之矣。又通论之,鲁之三桓、郑之七穆,楚之昭、屈、景,其子孙盘据,苗裔婵嫣,虽贪如狼、狠如羊、蠢如豕、虣如虎,皆用之。而当时秀民才士,屈于族姓而老死田野者,不知其几矣。惜哉,至秦用客卿,汉用刀笔,而此弊始除。迨东晋六朝王、谢、崔、卢辈,各据显位,谓之华腴膏粱,又踵前弊矣。南之并韶,北之侯景,皆愤族姓之下,至于作乱。景在江南,求娶于王、谢不得,乃按剑日:"会须令吴儿女作奴!"虽其凶悍出于天性,致乱亦有由矣。则汤之立贤无方,固虞夏以来所未有也。

封建难复

封建之弊,不特见于周秦之际,而已见于三代之初。盖舜之时.蛮夷尝猾夏矣,而命皋陶以修五刑、五流之制。有苗尝非率矣,虽命禹以徂征,卒之以舞羽干而格。夫蛮夷、有苗,皆要荒之外,王政所不加者也,而士师足以治之,不战足以服之,则当时四岳十二牧所统之国,其谨侯度而不勤征讨也审矣。此在唐虞则然也,盖家天下自夏始,大封同姓,而命之曰藩屏王室,自周始,然三代之封建,岂得已哉!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商,武王不得而易。用是知封建非殷商圣人意也,势也,故封建之弊,亦遂始于夏而成于周。是以禹一传而启有有扈氏之征,再传而仲康有羲和之征。夫有扈之罪曰"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而已,羲和之罪曰"沈湎于酒,畔宫离次"而已。二罪者以法议之,则诛止其身。使其人生于汉世,则一廷尉足以定其罪,而启与仲康必命六师以征之,且纪其事曰"大战",曰"徂征",又曰"歼厥渠魁,协从罔治",则兵师之间,所伤众矣。至于周衰,人心未离而诸侯先叛,天子拥空名于上,而列国擅威命于下,因循痿痹,以至于移祚,谓非封建之弊乎 总之,时不唐、虞,君不尧、舜,终不可复行封建。谓郡县之法出于秦,而必欲易之者,则书生不识变之论也。夫置千人于聚货之区,授之以梃与刃,而欲其不为夺攘矫廉,则为之主者,必有伯夷之廉、伊尹之义,使之靡然潜消其不肖之心而后可。苟非其人,则不若藏梃与刃,严其检制,而使之不得以逞。此后世封建之所以不可行,而郡县所以为良法也。王绾、淳于生之徒,乃欲以三代不能无弊之法,使始皇行之,是教盗跖假其徒以利器,而又与之共处也,则亦不终日而刃劘四起矣。[杨升庵曰:封建起于黄帝,而封建非黄帝意也;土官起于孔明,而土官非孔明意也,势也。封建数千万年,至秦而废。土官历千百年,川之马湖安氏,弘治中以罪除;广之田州岑氏,正德中以罪除,而二郡至今利之。倘有言复二氏者,人必群唾而众咻之矣。封建之说,何以异此!]

井田不可行

井田未易言也。周制,凡授田,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二百亩,再易之地三百亩,则田土之肥瘠所当周知也。上地家七人,中地家六人,下地家五人,则民口之众寡所当周知也。农民每户授田百亩,其家众男有余夫,年十六则别受二十五亩。士、工、商受田,五口乃当农夫一人,每口受二十亩,则其民或长或少,或为士,或为商,或为工,又所当周知也。为人上者,必能备知闾里之利病详悉如此,然后授受之际,可以无弊。盖古之帝王,分土而治,自公、侯、伯、子、男以至孤卿、大夫,所治不过百里之地,皆世其土,子其人。又如邾、莒、滕、薛之类,亦皆数百年之国,而土地不过五七十里,小国寡民,法制易立。有国者授其民以百亩之田,壮而畀,老而归,不过如后世富家,以祖父世有之田,授之佃客,程其勤惰以为予夺,校其丰凶以为收贷,其东阡西陌之利病,皆以少壮之所习闻,虽无俟乎考核,而奸弊自无所容矣。降及战国,大邦凡七,而幺么之能自存者无几,诸侯之地愈广,人愈众,井田之法虽未全废,而其弊已不可胜言。故孟子云:"令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育妻子。"又云:"暴君污吏,慢其经界。"可见当时未尝不授田,而诸侯之地广人众,考核难施,故法制废弛、奸弊滋多也。至秦人尽废井田,任民所耕,不计多少,而随其所占之地以致赋。蔡泽言:"商君决裂井田,废坏阡陌,以静百姓之业而一其志。"夫曰静曰一,则可见周授田之制,至秦时必是扰乱无章、轻重不均矣。汉既承秦,而卒不能复三代井田之法,盖守令之迁除其岁月有限,而田土之还授其奸弊无穷。虽慈祥如龚、黄、召、杜,精明如赵、张、三王,既不久于其政,则岂能悉其土地民俗之所宜,如周人授田之法乎 则不过受成于吏手,安保其无弊 后世盖有争田之讼,历数十年而不决者矣,况官授人以田,而欲均平乎 是以晋太康时,虽有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之制,而史不详言其还受之法。未几五胡云扰,则已无所究诘。直至魏孝文始行均田,然其立法之大概,亦不过因田之在民者而均之,不能尽如三代之制。一传而后,政已圮乱。齐、周、隋因之,得失无以大相远。唐太宗口分世业之制,亦多踵后魏之法,且听其买卖而为之限。至永徽而后,则兼并如故矣。盖自秦至今,千九百余年,其间能行授田、均田之法者,自元魏孝文至唐初,才三百年,而其制尽隳矣。何三代贡、助、彻之法,千余年而不变也 盖有封建足以维持井田故也。封建废而欲复井田,不其难乎!况夫井田之制,沟浍洫涂甚备,凡为此者,非塞溪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含、徙城郭、易疆陇不可为也。纵使尽能得平原旷野,而遂规画于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粮,穷数十年专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使其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于中以安其居而后可,吁,亦已迁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自非至愚,孰肯以数十年无用之精神,行万分不一成之事乎 知时变者,可以思矣。[汉中郎区博谏王莽日:"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今欲违民心,追复千载绝迹,虽尧舜复起,而无百年之渐,弗能行也。"区博之言,可谓至论。宋儒张横渠必欲行井田,且曰"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呜呼,何言之易也!朱子犹惜其有志未就而卒,智不如区博远矣。]

三书纪周穆王之贤

夫子定《书》,自周成、康后,独存穆王作《君牙》、《冏命》、《吕刑》三书。欲知穆王用人与其训刑之意如是明审,可知穆王之为人不坠先烈矣。韩退之作《徐偃王庙碑》,乃曰"偃王君国子民,待四方一出于仁义。时穆王无道,意不在天下,得八龙骑之,西宴王母于瑶池忘归。诸侯贽于徐庭者三十六国。"如退之说,则夫子所取三篇可以无传。今观穆王三篇,其命君子为大司徒,则自谓文、武、成、康之遗绪,其心忧危,若蹈虎尾、涉春冰,必赖股肱心膂而为之辅翼也。其命伯冏为太仆正,则自谓怵惕惟厉,中夜以兴,思免厥愆,至有"仆臣谀,厥后自圣"之言,非惟见任君牙、伯冏之得人,且知其饰躬畏咎也。其命吕刑以侯也,则历告以谨刑罚、恤非辜,虽当耆年,而其心未尝不在民。反谓之"不在天下",何耶 《吕刑》中有云:"王享国百年,耄荒。"言时已老矣,而犹荒度作吕刑以诰四方,荒度之义,与荒度土功同。太子晋称周无道者,曰夷、厉、宣、幽而不及穆,可为明证。

周过其历之谬

自古有天下之长久唯周。论者亦谓周过其历,此未之深考耳。武王灭殷百八十七年而厉王流彘,称共和者十四年,国无主也。而宣王立至幽王十一年犬戎灭周,合前共二百五十七年。周辙东而天下不复宗矣,似拥虚器,不亡犹亡也。汉以二百一十年,唐以百二十余年,宋以百五十余年,俱有中断之厄,治日少而乱日多,盖自古记之已。

千百年眼卷二

孔子著述

孔子生平,唯于《周易》有赞,《诗》、《书》则删之,《礼》、《乐》则定之,《春秋》则笔削之。笔但笔其旧文,有削则不尽笔,定亦不添一笔,删则不笔者多矣,盖不贵增而贵减。文王、周公之彖象多诡奇,而孔子之传文极显浅。殷盘周诰之书词多涩舌,而《鲁论》之纪载无謷牙。古文自古,今文自今,要以畅事理、觉后觉而止矣,盖不尚诡而尚平。呜呼!此圣人"窃比"之深意,非若后世争妍笔楮为也。

《南》、《雅》、《颂》无优劣

《南》、《雅》、《颂》以所配之乐名,《邶》及《豳》以所从得之地名,史官本其实,圣人因其故,不能于鲁太师之旧有所增加。则季札之所观,前乎夫子,其有定目也久矣。学者求圣人太深,曰六经以轨万世,其各命之名,必也有美有恶,或抑或扬,不徒然也。重以先儒赘添"国风"一名参措其间,四诗之目出,而大小高下之辨起。从其辨而推之,有不胜其驳者矣。《颂》愈于《雅》,康、宣其减鲁僖乎 《雅》加于《风》,则《二南》其不若幽、厉矣。且《诗》、《书》同经夫子删定,《诗》有《南》、《颂》、《雅》,犹《书》之有典、谟、训、诰、誓、命也。诰之与命,谟之与训,体同名异,世未有以优劣言者。其意若曰:是特其名云尔。若其善恶得失,自有本实,不待辞费故也。是故秦穆之誓上同汤、武,文侯之命参配傅说,世无议者,正惟不眩于名耳。而至于诗之品目,独哓哓焉,可谓不知类矣。

二《雅》当以体制

《诗大序》日:"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说未安。《大雅》所言,皆受命配天、继代守成,固大矣。《小雅》所言,《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亦岂小哉!华谷严坦叔云:"《雅》之小、大,特以体之不同尔。盖优柔委曲,意在言外,《风》之体也。明白正大,直言其事,《雅》之体也。纯乎《雅》之体者为《雅》之大,杂乎《风》之体者为《雅》之小。今考《小雅》正经十六篇,大抵寂寥短章,其篇首多寄兴之辞,盖兼有《风》之体。《大雅》正经十八篇,皆春容大篇,其辞旨正大,气象开阔,与《国风》夐然不同,比之《小雅》,亦自不侔矣。至于《变雅》亦然,变、小《雅》中固有《雅》体多而《风》体少者,然终不得为《大雅》也。《离骚》出于《国风》,言多比兴,意亦微婉,世以《风》《骚》并称,谓其体之同也。太史公称《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言《离骚》兼《国风》、《小雅》,而不言其兼《大雅》,见《小雅》与《风》、《骚》相类,而《大雅》不可与《风》《骚》并言也。《小雅》《大雅》之别昭昭矣。"华谷此说,深得二《雅》名义,可破政有小大之说。

《诗序》不可废

《桑中》、《东门之墠》、《溱洧》、《东方之日》、《东门之池》、《东门之杨》、《月出》,序以为刺淫,而朱传以为淫者所自作。《静女》、《木瓜》、《采葛》、《邱中有麻》、《将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狡童》、《蹇裳》、《子之丰》、《风雨》、《子衿》、《扬之水》、《出其东门》、《野有蔓草》,序本别指他事,而朱传亦以为淫者所自作。夫以淫昏不检之人,发而为放荡无耻之词,而其诗篇之繁多如此,夫子犹存之,则不知其所删何等一篇也。夫子之言曰"思无邪",如序者之说,则虽诗词之邪者,亦必以正视之;如朱子之说,则虽诗词之正者,亦必以邪视之。且《木瓜》、《遵大路》、《风雨》、《子衿》诸篇,虽或其词间未庄重,然首尾无一字及妇人,而谓之淫耶,可乎 盖尝论之,均一劳苦之词也,出于序情闵劳者之口,则为正雅;而出于因役伤财者之口,则为变风也。均一淫佚之词也,出于奔者之口则可删,而出于刺奔者之口则可录也。均一爱戴之词也,出于爱桓叔、共叔者之口则可删,而出于刺郑庄、晋昭者之口则可录。

歌诗与作诗不同

古人歌诗合乐之意,盖有不可晓者。夫《关雎》、《鹊巢》,闺门之事,后妃夫人之诗也,而乡饮酒、燕礼歌之。《采苹》、《采蘩》,夫人大夫妻能主祭之诗也,而射礼歌之。《肆夏》《繁遏》《渠》,宗庙配天之诗也,而天子享元侯歌之。《文王》、《大明》、《绵》,文王兴周之诗也,而两君相见歌之。以是观之,其歌诗之用,与诗人作诗之本意,盖有判然不相合者,不可强通也。则乌知郑、卫诗不可用之于燕享之际乎 《左传》载列国聘享赋诗,固多断章取义,然其大不伦者,亦以来讥诮。如郑伯有赋《鹑之奔奔》,楚令尹子围赋《大明》,及穆叔不拜《肆夏》,宁武子不拜《彤弓》之类是也。然郑伯如晋,子展赋《将仲子》;郑伯享赵孟,子太叔赋《野有蔓草》;郑六卿饯韩宣子,子齹赋《野有蔓草》,子太叔赋《蹇裳》,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此六诗皆文公所斥以为淫奔之人所作也,然所赋皆见善于叔向。赵武、韩起不闻被讥,乃知郑、卫之诗未尝不施之于燕享。而此六诗之旨意训诂,当如序者之说,不当如文公之说也。

春秋逸《诗》《书》

僖二十三年,赵衰赋《河水》,则春秋之世,其诗犹存,今亡矣。楚左氏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则春秋之世,其书犹存,今亡矣。宋洪迈为山林教时,林少颖为《书》学谕,讲"帝厘下土"数语,日:"知之为知之,《尧典》《舜典》之所以可言也;不知为不知,《九共》、《藁饫》略之可也。"

《诗小雅雨无》解

"《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此小序之文。"雨无"为句,"正大夫刺幽王也"为句。正大夫即第二章所称离居者,《笺》、《正义》、《集传》并以"雨无正"名篇,误矣。然则"雨无"之义若何 膏泽不下也。

不日成之

《灵台》诗日:"不日成之。"古注不设期日也,今注不终日也。愚按不设期日既见文王之仁,亦于事理为协。若曰不终日,岂有一日可成一台者 此古注所以不可轻易也。

管仲知鲍叔尤深

鲍叔固已识管仲于微时,仲相齐,叔荐之也。仲既相,内修政事,外连诸侯,桓公每质之鲍叔,鲍叔日:"公必行夷吾之言。"叔不惟荐仲,又能左右之如此,真知己也。及仲寝疾,桓公询以政柄所属,且问鲍叔之为人,对日:"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虽然,其为人好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不可以为政。"仲不几负叔乎 不知此正所以护鲍叔之短,而保鲍叔之令名也。叔之知仲,世知之,孰知仲之知叔之深如是耶!曹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何为宰相,与参隙。何且死,推贤惟参,参闻,亦趣治行:"吾且入相。"使者果召参。参又属其后相,悉遵何约束,无所变更。此二人事,与管仲相反而实相类。

废井田自管仲

世儒罪秦废井田,不知井田之废,始于管仲作内政,已渐坏矣,至秦乃尽坏耳。元陈孚题管仲诗:"画野分民乱井田,百王礼乐散寒烟。平生一勺横汙水,不信东溟浪沃天。"可谓阐幽之论。又九河之坏,亦自管仲始。《诗纬》所谓"移河为界在齐吕"是也。

风马牛不相及

楚子问齐师之言日:"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刘元城以为此丑诋之辞,言齐、楚相去南北,如此远离,马牛之病风者犹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辄入吾地,何也 其说即《书》所谓"马牛其风"意。近有解者:"牛走逆风,马走顺风,故不相及。"此说亦新。

尾大不掉

尾大不掉,此非喻言也。西域有兽曰羯,尾大于身之半,非以车载尾,则不可行。元白湛渊有咏羯诗:"羯尾大如斛,坚车载不起。此以不掉灭,彼以不掉死。"

左氏贬荀息

左氏书荀息之死,引《诗》"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荀息有焉。杜元凯以为荀息有此诗人重言之义,非也,元凯失左氏之意多矣。彼生言而死背之,是小人穿窬之行,君子所不讥也。晋公溺于嬖宠,废长立少,荀息不能谏正,遽以死许之,是其言玷于献公未没之先,而不可救于已没之后也。左氏之言,贬也,非褒也。

晋文公知大计

晋文公避骊姬之难,处狄十有三年,奚齐、卓子相继戮死,秦、晋之人归心焉。文公深信舅犯,静而待之,若将终焉者。至于惠公起而赴之,如恐不及,于是秦人责报于外,而里、丕要功于内,不能相忍,继以败灭,内外绝望,属于文公。然后文公徐起而收之,无尺土之赂、一金之费,而晋人戴之,遂伯诸侯。彼其处利害之计诚审矣,是以主盟中夏几二百年,其功业与齐桓等而子孙过之远甚也。

秦缪公学于宁人

《秦风》"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此诗之意,在后二句。夫为一国之君,高居深宫,不接群臣,壅蔽已甚矣。又不使他人,而特使寺人传令焉,其蔽益甚矣。夫秦,夷狄之国也,其初已如此姗笑三代,柄用阉宦,不待混一天下已然矣。《史记年表》书缪公学于宁人。宁人,守门之人,即寺人也。史书之,丑之也。二代之君,必学于耆德,以为师保;而缪公乃学于宁人,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不待始皇、胡亥已然矣。则景监得以荐商鞅,赵高得以杀扶苏,终于亡秦,寺人之祸也。圣人录此以冠《秦风》,未必无意也。

秦霸不由孟明

孟明始为晋虏,不自惩艾,再败于殽陵彭衙,幸晋师不出,封殽尸而还。左氏美之过矣。缪公袭郑,蹇叔苦谏。使缪公能用其言,则秦师不东也,三军不暴骨也,《秦誓》亦不必作也。左氏不称先见知几之蹇叔,而赞丧师辱国之孟明,何其谬哉!且其言日:"遂用孟明也。"夫秦之所以霸西戎者,累世富强,形胜岩险,雄心于戈矛战斗,技养于射猎猃骄,非一日也,孟明何力焉

秦三良之殉不由缪公

穆公,秦之贤君也。三良殉而《黄鸟》兴哀,识者以为公之遗命,非也。穆公不忍杀败军之三大夫,岂以无罪之三良而命之从死 按魏人哀三良云:"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残。生时等荣乐,既殁同忧患。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味诗人之旨,则知三良从穆公,实出其感恩徇主之谊,初非有遣之者,然后知东坡之论所谓三子之徇君,亦犹齐二客之从田横,其说固有所本也。独其子若康公者,遂坐视而不之止,何哉!

赵盾轼君报

宋人弑昭公,赵宣子请于灵公以伐之,乃发令于太庙,召军令而戒乐正,令三军之钟鼓必备,声其罪也。宣子其不谬于君臣之际矣!异时得罪出奔,而其宗人穿弑其君灵公,而宣子反也无一言焉。夫有君之弗恤,内贼之弗讨,而邻是师乎 其暖昧极矣。故吾以为桃园之逆,穿之手、盾之心也。三传述其事,《春秋》诛其心也。盾得保首领以殁,已是天幸,而后之论者,犹或疑其事而重惜之。甚矣,其谋之狡也!于是乎下宫之役,大夫屠岸贾日:"灵公之贼,盾虽不知,犹为贼首。"纠然兴一国之师,而汙其宫、潴其室,赵氏之宗几亡炊火焉。天报之巧,与圣笔之严,固并行而不悖矣,何必假手于军吏,乞灵于钟鼓也。

董狐疑词

晋灵公之弑,董狐直笔,洵哉其良史也!乃曰"亡不越境",则凡弑君者,逃于千里之外,皆可曰"吾义已绝,虽弑无罪也",可乎 当时董狐只合举某事某事以证其弑君,不当以此为疑词,故孔子曰:"惜也,越境乃免。"惜者,惜董狐之言也,非惜宣子之不能免也。

胶舟之报

周昭王南巡,楚于以胶合舟,乘昭王,昭王沉于江。当周全盛之时,楚人已弑其君而不能讨也。齐桓葵丘之会,管夷吾始引胶舟事责楚,楚虽请盟,而其凭陵犹故也。秦末,天下共立楚怀王孙心为主,项羽大破秦兵,宰割天下,佯尊怀王为义帝,密遣英布弑之江中,亦楚子沉昭王处。胶舟之事虽在数百年前,而两主被祸之惨,则在数百里内,亦可谓报应之巧矣。后来汉高帝纳董公之说,三军缟素,数羽之罪,因而灭之,可见弑君之贼无所逃于天地间也。独当时造胶舟者暗漏诛,而遣英布者显伏法,似乎有幸不幸,而天下后世共贼之,身后之戮,报亦不薄矣。

楚子问鼎

楚子问鼎,罗泌以为妄,谓楚庄贤君,孙叔敖贤相,灭陈且复于申叔之对,入郑且舍于郑伯之服,非复前日之顽犷也。周为共主,彼岂遽然而窥之 又谓鼎非传国之物,问之何益 亦似有见。第左氏所载王孙满之言未必皆妄。按九鼎在周,乃上代所宝者,故周公卜洛,亦以安九鼎为首称。楚居汉南,尝闻鼎之名,欲一见之而不可得,故过周之疆,问周之鼎,亦向慕之私耳。王孙满恶其强梗,遂切责之,谓其窥伺神器。而楚子问鼎,初心未必遽至是也。若谓楚实未尝问鼎,而以左氏为罔,则又不尽信书之过矣。

楚之不竞

楚之为国也,恭、庄以前,虽僻在荆蛮,而其国实趋于强;康、灵以后,虽屡抗中华,而其国实趋于弱。齐桓不与楚角,诸侯虽一向一背,而其患止于猾夏;晋文亲与楚敌,后世狃于或胜或负,而其势遂骎骎于抗衡。然自州来奔命,楚始患吴;钟离潜师,吴始易楚。数十年间,楚日不竞,则其抗中华也,亦岂楚之利哉!

季子之贤有定论

古今兄弟让国之事,若太伯、伯夷、叔齐、季札寥寥数人,可谓宇宙间希旷。宋儒独病季札,谓让以基祸。此语似是而非,盖不度当时事势而妄为之说者也。夫季子在齐,知齐政将有归;在晋.知晋国必有难;闻乐,知卫之后亡,桧之早灭,岂独不知阖闾之为人乎 彼阖闾者,阴狠而忌,日夜谋所以刃僚取吴.散财养客数十年而幸就,就而一旦致之乎季子,岂贤季子而甘为之下乎 畏忌季子也。季子于此掩然而受之,吾恐刃僚之血未干.季子且以次及矣。故季子日:"尔杀僚,吾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无已也。"斯言也,盖亦无可奈何矣。躬耕延陵,终身不入吴国,季子宁得已乎 贤者不欲逆揣异日之变,而能为今日之所为,故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欣欣去之,如解重负,非欲为名而已也。若季子者,可谓远不愧夷、齐,内不愧乃祖矣。宋儒拘挛,一倡而雷同至今,特为洗之。[坡公作《季子赞》日:"泰伯之德,钟于先生,弃国如遗,委蛇而行。坐阅《春秋》,几五之二,古之真人,有化无死。"可谓季子知己矣。]

《论语》出闵子门人手

《论语》所记孔子与人问答,比及门弟子,皆斥其名,未有称字者。虽颜、冉高弟,亦曰回、雍,至闵子独云子骞,终此书无指名。然则谓《论语》出于曾子、有子之门人,又安知不出于闵子之门人耶 观所言闵子侍侧之词,与冉有、子贡、子路不同,亦可见矣。

老彭即老聃

老彭,王辅嗣、阳中立皆以为老聃也。《三教论》云:"五千文容成所说,老为尹谈,述而不作。"则老彭之为老子,其说古矣。

左氏非丘明

宗《左氏》者,以为丘明受经于仲尼,所谓"好恶与圣人同"乎,观孔子所谓"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乃"窃比老彭"之意,则其人当在孔子之前。而左氏传《春秋》者非丘明,盖有证矣。或以为六国时人,或以为左史倚相之后,盖以所载"虞不腊"等语,秦人始以十二月为腊月,又左氏所述楚事极详,有无经之传,而无无传之经,亦一证也。又左氏中纪韩、魏、智伯事,举赵襄子之谥,则是书之作必在襄子既卒之后。若以为丘明,则自获麟至襄子卒已八十年矣,即使孔子与丘明同时,不应孔子既没七十有八年,而丘明犹能著书也。今左氏引之,其为六国人无疑。

子羽貌武

夫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意谓其貌寝也。及观李龙眠所画七十二弟子像,其猛毅比季路更甚,则所谓"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室"及夫子所谓"失之子羽"者.正以其貌武而行儒耳。《博物志》、《水经注》俱称子羽渡河,赍千金之璧,河伯欲之,阳侯波起,两蛟夹舟。子羽日:"吾可以义求,不可以威劫。"左操璧,右操剑,击蛟皆死,乃投璧于河。三投而辄跃出,竟弃璧而去。然则子羽之勇,诚不减季路矣。

南子是南蒯

《史记》谓孔子见卫灵公之宠姬南子,非也。《家语》曰:孔子适卫,子骄为仆,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令宦者雍梁骖乘,使孔子为次乘,游于市。孔子耻之。夫圣人方以季桓子受齐女乐而去鲁适卫,至卫而耻为灵公、南子之次乘,岂肯轻身往见之 南子者,盖鲁之南蒯耳。南蒯以费畔,昭公十四年奔齐,侍饮于景公。公日:"叛夫。"对日:"臣欲张公室也。"南蒯欲弱季氏而张公室,夫子见之,将以兴鲁也。与见佛肸事不约而合。佛肸之召,子路曾致疑矣,此又不悦,夫子以坚白匏瓜微言不足醒之,故复有"天厌"之誓。比类以观,则知其非见卫之南子,而见鲁之南子,必矣。

匏瓜

匏瓜,星名,系即日月星辰系焉之系,见应柳之《天文图》。盖星有匏瓜之名,徒系于天而不可食,正与"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挹酒浆"同义。

执礼之执当作埶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执字当是埶字之误。隶书埶、执字相类,埶乐也,是即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与四教亦是四事(埶即艺字)。

立言之难

夫子"不语怪、力、乱、神",特不语耳,非谓无也。后之儒者遂欲一切抹却,不知力与乱分明有,神怪岂独无 果尔,则《春秋》所纪灾异悖乱之事,皆矫诬而不足信乎 又如《孟子》"天时地利"章,亦只较其缓急而轻重言之,若如后儒仁义干橹之说,则是天时地利可尽捐而不用矣。呜呼,腐儒者流,真所谓以人国侥幸者也!

孔子无所不佩

王逸曰:"行清洁者佩芳,德光明者佩玉,能解结者佩觿,能决疑者佩玦,故孔子无所不佩也。"卓吾子日:古者男子出行不离剑佩,远行不离弓矢,日逐不离觿玦佩玉。名为随身之用,事亲之物,其实思患预防,文武兼设,可使由而不可使知之道也,与丘田寓兵同括矣,意不在文饰,特假名为饰耳。后之人昧其实也,以是为美饰而矜之,务内者从而生厌心,日:"是皆欲为侈观者,何益之有!"故于今并不设备,而文武遂判,非但文士不知武备,至于武人居常走谒,亦效文装矣。宽衣博带,雍雍如也,肃肃如也,一旦有儆,岂特文人束手,武人亦宁可用耶!

孔子不梦周公非衰

孔子梦周公,尚是耳中鸣磬,眼中金屑也。直到不梦见周公时,便是一齐放下,所谓"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耳。其所云"吾衰",正已到大休歇处也。

季文子三思

季文子相三君,其卒也,无衣帛之妾、食粟之马,无藏金玉.无重器,可谓善矣。然怨归父之谋去三家,至扫四大夫之兵以攻齐,方公子遂弑君立宣公,行父不能讨,反为之再如齐纳贿焉,又率师城莒之诸、郓二邑以自封植。其为妾马金玉也多矣!是亦公孙弘之布被、王莽之谦恭也。时人皆信之,故日"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夫子不然之,则日:"再斯可矣。"若日:再尚未能,何以云三思也 使能再思,不党篡而纳赂,专权而兴兵,封植以肥己也。文公不得其辞,乃云思至于三,则私意起而反惑。诚如其言,则《中庸》所谓"思之弗得弗措也",《管子》所谓"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将通之",吴臣劝诸葛恪"十思"者,皆非矣。

孔子请讨陈恒

孔子沐浴而朝,于义尽矣。胡氏乃有"先发后闻"之说。卓吾子日:"世固有有激而为者,不必问其为人果当也;有激而言者,不必问其能践言否也。哀其志可也,原其心可也,留之以为天下后世之乱臣贼子惧可也,何必说尽道理,以养长乱贼之心乎 若云非义,则孔子沐浴之请亦非义矣。何也 齐人弑君,与鲁何与也 鲁人尚无与,又何与于家居不得与闻政事之孔子乎 不得与而与,是出位之僭也。明知哀公三子皆不可与言而言,是多言之穷也。总之为非义矣。总之为非义,然总之为出于义之有所激也,总之为能使乱臣贼子惧也,即孔子当日一大部《春秋》也,何待他日笔削鲁史而后谓之《春秋》哉!先正蔡虚斋有岳飞班师一论,至今读之犹令人发指冠、目裂眦,欲代岳侯杀秦桧、灭金虏而后快也。何可无此议论也,明知是做不得、说不得,然安可无此议论乎 "张和仲日:至言至言!先正有云:三桓之无君,与晋之三大夫、齐之田氏一也,孔子虽去位而三桓终不敢篡鲁,孔子之功也。则夫请讨之举,未必全无关系,而圣人亦何尝枉却沐浴之劳也 拈出与识者辨之。

阳虎之奸

阳虎将杀季孙,不克,脱甲如公宫,取宝玉大弓,入讙、阳关以叛,明年乃得之堤下。《谷梁》日:"阳虎必解众也,得其情矣。"黄东发日:"阳虎窃之无所用,故复归之也。"此岂知巨猾之深奸耶 虎初窃时,亦已知无用,特以鲁宝之,我窃之,鲁必追我,我与之则鲁释我已。西方有狗国,中华人入之,窃其筯而逃,狗追啮之,人以筯投之,必衔而反,数反则追无及矣。阳虎盖欲狗国鲁也乎 晋明帝觇王敦,逃回湖阴,以七宝鞭获免,盖祖虎之故智云尔。

鲁公室与战国相终始

鲁自隐至昭,而逐于季氏,凡十世;自宣至定,而制于阳虎,凡五世。虎不逾世而败,自是三桓微,散没不复见,而鲁公室虽微不绝,遂与战国相终始。盖以臣僭君,不义而得民,要以其力自毙;君虽失众,而其室无罪,久则民将哀之,其势固当然哉。

四科不列曾子

四科者,夫子言陈蔡一时所从之徒,非谓七十二弟子之中止有此十人而已。后人错认夫子之意,遂以十科之人目为十哲,而学宫之中塑坐于夫子殿上,其余弟子则绘立于两庑之下,虽曾参之贤,亦不予殿上之列,谓参非十哲之数也。至州县每岁春秋释奠,亦以此为升降之等,失夫子之意甚矣。考其制则承袭已久。观东汉末徐干《中论》有日:"人之行莫大于孝,莫显于清。曾参之孝、原宪之清,不得与游、夏列在四行之科者,以其才不如也。"则知此说自汉已然。

子贡不如仪封人

林时誉问罗近溪曰:"昔人谓子贡晚年进德,如谓仲尼日月也,如天之不可阶而升也,真是尊信孔子到至处。"先生日:"此是子贡到老不信夫子处,如何为进德 孔子一生之学,只是求仁,只是行恕。夫子此仁恕,即一时将天下万世都贯彻了。子贡不知,却只望夫子得邦家。至其后,仲尼以万世为土,为万世立命矣。子贡犹不知,且追恨夫子未得邦家,未见绥来动和之化,与夫生荣死哀之报,想其筑室于场,六年不去,犹是此念耿耿也。当时仪封人一见夫子,便说夫子不曾失位,只其位与人不同,正木铎天下万世之位也。朱子以"将"字解作"将来"之将,不知当作"将无"之将,所以把封人独得之见,与子贡一般看了。此是学问大关键,吾人学圣人眼目,此处放过,他皆无足论矣。"张和仲日:近溪此说,可谓前无古人矣。然子贡亦有说得着处,如仲尼焉学之问是也。盖学贤是常事,学不贤,非孔子不能。舜之好问好察,殆是千载同调,非深于道者不易识也。[刘司中日:"将"字当与《孟子》"币之未将"同解,盖天奉夫子以为木铎也。若作"将无"之将,尚有毫厘之隔。]

曾点二事俱不类

季武子卒时,孔子生才十七年,则曾点或未生,生亦甚少也,安得倚其门而歌乎 又可怪者,曾子芸瓜小过,而曾点暴怒如此,绝与鼓琴浴沂气象不类。岂所谓狂者之过耶,抑纪载失实也

千百年眼卷三

子夏《易》说

《易》:"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摩之。"相观而善之谓摩,鸣鹤以相和成声,好爵以柑摩成德,子夏《易》说如此。今本作縻,縻,牛缠也,取系恋之义,然不如摩厉之说为长,以韵读之又叶也。

儒者说《春秋》之失

儒者之说《春秋》,其失有三:尊经之过也,信传之笃也,不以《诗》《书》视《春秋》也。其尊之过,则曰圣人之作也。其信之笃,则曰其必有所受也,无惑乎其求之益详,而傅会之益凿也。其视之异乎《春秋》,则曰此刑书也,无惑乎其言之益刻而锻炼之益深也。己以为美则强求诸辞,日:此予也,此褒也,圣人之微辞也。己以为恶则强求诸辞,日:此夺也,此贬也,圣人之特笔也。或日:圣人之变也。一说弗通焉,又为一说以护之;一论少窒焉,又为一论以饰之。使圣人者若后世之法吏,深文而巧诋,蔑乎宽厚之意,此其失非细故也。

孔子不言乐

夏、殷之礼,孔子能言之而不及乐。鲤趋过庭,讯以学礼,亦不及乐。岂以礼具而乐即存耶 夫古乐之亡久矣,即孔子亦无得而闻也。若告颜子为邦而终之以韶舞,则于齐尝闻韶,唯颜子或足以知之耳。

三礼之乖异

七十二子之在孔门问道均矣,夫子没而其说不同。曾子袭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小敛而奠,曾子曰于西方,子游曰于东方。异父之服,子游曰为之大功,子夏曰为之齐衰。曾子、子游同师于夫子,而异说如此,况复传之群弟子之门人,则其失又远也。从而信之,则矛盾可疑;从而疑之,则其说有师承。此三礼文义不能无乖异也。迨其后也,吕不韦作《月令》,盖欲为秦典,故祭祀官名不纯于周;汉博士欲为汉制,故封爵不纯于古。后世明知二书出于秦、汉,犹且目《月令》为周礼,《王制》为商礼至于今,则以其传远而不敢辨矣,惜哉。

鲁郊禘不出成王之赐

鲁郊禘之僭,天下后世所共议也,至以为成王之赐,则厚诬矣。《春秋》书禘于庄公,见禘之僭,始于闵公也。书四卜郊,见郊之僭,始于僖公也。由是观之,则郊禘不出成王之赐也明矣。且史者,载事之书也,以天子礼乐赐诸侯,岂细事哉?《左氏》未尝言之,《公羊》、《谷梁》及《国语》皆未尝言之。《公羊》之言日:"卜郊非礼也,卜郊何以非礼 鲁郊非礼出。"其言即《春秋》意也。隐公尝问羽数于众仲,众仲日:"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用四,士用二。"公从之,于是初献六羽。若八佾之赐果出成王,则众仲胡不举以对 皋鼬之盟,苌弘欲先蔡,祝鮀述鲁、卫初封之宠命赐物。其说鲁之宠锡,大辂、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官司、彝器,纤悉毕举。使有天子礼乐之赐,鮀也正宜藉口以张大于此时,而反无一言及之乎 昭公日:"吾何僭矣哉 "子家驹曰:"设两观,乘大辂,朱干玉戚,以舞大夏,八佾以舞大武,此皆天子之礼也。"赐果出于成王,子家敢面斥昭公以僭而不讳耶 由是观之,鲁之僭非特郊禘而已,天子之礼乐,大小皆悉用之。周公阅来聘鲁,飨有昌歜形盐而辞不敢受。宁武子聘鲁,鲁飨之,赋《湛露》、《彤弓》而日:"其敢干大礼 "二子之辞,盖恶鲁之僭也。以是观之,可见鲁之僭尚未久,故上自天子之宰,下至邻国之卿,苟有识者,皆疑怪逊谢。而鲁人并无一言及成王之赐以自解,以此知其诬也。按《吕氏春秋》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王,王使史角止之。夫知之而有郊禘,是鲁自僭也,然惠公虽请之,而鲁郊犹未率为常,僖公始作颂以郊为夸焉。记礼者以为鲁礼皆成王赐之,以享周公,而疑似之说,遂至于今,不可以不解。

春秋葬不择时

《传》日:诸侯之葬五月,大夫经时,士则逾月。故先期而葬谓之不怀,后期不葬讥之殆礼。此则葬之不择年月日可考也。今检葬书,以己亥之日用葬取凶。谨按春秋之际,此日葬者凡一十余人,此则葬不择日可考也。《左传》子太叔日:"若待日中,恐久劳诸侯来会葬者。"国之大事,无过丧葬,乃不问时之早晚,唯论人事可否,此则葬不择时可考也。

庄周未能忘情

庄周妻亡,鼓盆而歌,世以为达。此殆不然。未能忘情,故歌以遣之耳;情若能忘,又何必歌

[夏君宪日:妇人好干家做功名,妇人之情也。庄周一生旷达,欲效曳尾之龟,必是被妻子逼拶不过,到此方得脱然,不觉手舞足蹈。《逍遥游》之作,或者其鼓盆之后乎 ]

孟子非受业子思

《史记》载: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不察者遂以为亲受业于子思,非也。考之孔子二十生伯鱼,伯鱼先孔子五年卒,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子思实为丧主,四方来观礼焉。子思生年虽不可知,然孔子之卒,子思则既长矣。孟子以显王二十三年至魏,赧王元年去齐,其书论仪、秦,当是五年后事,距孔子之卒百七十余年。孟子即已耆艾,何得及子思之门相为授受乎哉 《孔丛子》称孟子师子思,论牧民之道,盖依仿之言,不足多信。

孟子性善无定论

"性相近"一语,千古论性之宗,不可易也。孟子道性善,然亦不能尽废或人之说。玩其言日:"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曰乃曰可,皆拟议推敲之词,即性相近之意。及言声色臭味,则曰"性也,有命焉",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孩提之爱,生于欲,所欲在乳。顺之则喜,拂之则啼。"与告子"食色性也"何殊乎 其曰性善,或是言性之原耳。朱元晦无极太极之辨,此为鼻祖。[袁石公日:孟子说性善,亦只说得情一边,性安得有善之可名 且如以恻隐为仁之端,而举乍见孺子入井以验之,然今人乍见美色而心荡,乍见金银而心动,此亦非出于矫强,可俱谓之真心耶 ]

孟子权衡失准

孟学孔者也,守其家法可也,乃一概执孔子以裁亘古之圣人,未免有权衡失准处矣。盖其别一时诐淫邪遁之言则精,而穷于圣权实变化之用则泥。

曾、孟称孔子

耿子庸有云:"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之名孔子也,但可为孟子自道之言。"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曾子之名孔子也,但可为曾子自道之言。此解无人会得。

夫子贤于尧、舜

王龙溪日:尧、舜未易贤也,释者指事功而言,殆非本旨。夫人之情得于亲炙者,其情密而属意深;得于传闻者,其情疏而用意渺。况门人受夫子之教,耳目所濡染,精神所熔铸,中心诚服,同于罔极之恩,比之邈焉疏渺之迹,似若有间,故不觉称诵至于如此,门人亦不得而自知也。其曰不至阿其所好,亦若有慨于其中者矣。

螬可疗目

《孟子》所载陈仲子井中食李事,尝疑螬可以治耳目之病。及阅《晋书》盛彦之母失明年久,常挞其婢,婢恨,以炙螬啖之,母食之美,后以示彦,彦乃抱母痛哭,然母从此目复明。因阅《本草》,亦云蛴螬汁滴目中,可去障翳。乃知仲子匍匐三咽,不为无谓。

孟子不行三年丧

许竹崖日:孟子劝人行三年之丧,而于其身则不能无疑焉。其书日:"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日:‘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夫以葬鲁未几,而即反于齐,止嬴,方暇而始可以问,则其未尝终丧于家也可知。否则,何自齐以至于葬鲁之后,更无余罅,乃至在途止嬴而可问耶 余谓此说诚独见也。

孟子辟杨、墨

杨朱治老子,墨翟治禹。孟子言其无父无君,又甚之于禽兽,几于酷吏苛辞矣。若以孔子差等百王之眼而照万世,则杨、墨之源不深,其流亦必不长,纵微孟子之排,亦将不久自熄。何者 世方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安肯如杨子之不拔一毛 世方后公事急身图,安肯如墨氏之摩顶放踵而利天下 妨逍蠹民,其唯乡愿乎 彼其通宦机、适俗性,故能深投小人之好,而且以久流于世也。然杨、墨真而乡愿伪,试思泣歧悲染,是何等心胸,即墨子守宋一端,已为今古奇绩。假令世有若人,又何暇稽其无父无君之流弊,即目之为忠臣孝子可矣。

孟子善言《诗》

"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学诗之法,孟子两语尽之矣。盖诗人之意,寄兴取喻,含蓄不尽,故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乱,则曰"雍雍鸣雁,旭日始旦",而昏冒之意自在言外。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而凄凉之景如在目前。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而诛求无厌之惨已不可胜言。孟子论与民偕乐,而独言鼓乐田猎,深识此意。如《诗》有"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释之日:"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未尝费辞而理自明。使宋儒为之,不知添许多诠释矣。又如《书》曰"刑故无小,宥过无大。"有作者解日:刑故无刑小,宥过无宥大。只添二字,而语意明白,训诂家须作如是观。

《诗》亡辨

金华王柏日:"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之言,实二经始终之要,义理之所关也。解者谓夫子止因《雅》亡而作《春秋》,则《雅》者自为朝会之乐,《春秋》自为鲁国之史,事情阔远而脉络不贯。且孟子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非曰王者之《诗》亡也。凡言《诗》,《风》《雅》皆在其中,非独以为《雅》也。《王制》有日:"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自昭王胶楚泽之舟,穆王回徐方之驭,而巡狩绝迹,诸侯岂复有陈诗之事哉 民风之善恶既不得知,其三百篇者,又多东迁以后之诗,无乃得于乐工之所传诵而已。至夫子时,传诵者又不可得,益不足以尽著诸国民风之善恶,然后因鲁史以备载诸国之行事,不待褒贬而善恶自明,故《诗》与《春秋》体异而用则同。

孟子不尽信《武城》

孟子于《武城》止取二三策,又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可见古圣贤读典谟犹自有去取,所以识见笼罩千古。今之学者甘作辕下之驹,何怪其日陋也。虽然,使是说不出孟氏,则宋儒又以为异端之射的矣。

告子性学

告子一生留心性学,故《孟子》七篇,唯与告子论学最精,以为冥然罔觉,悍然不顾,不知告子甚矣。王弇州日:荀子之言性恶,盩矣,然亦自体验得之。如告子亦体验而得者也。杨子之善恶混,从孟、荀之论而发其疑;韩于之三品,复因三子之论而酌其似,非体验得者也。此论可为二子出气。

《孟子》句读

《孟子》"冯妇暴虎"章,一本作:"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句),士则之(句)。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云云。前"士则之",后为"士者笑之",文义相属,而于章旨亦合,特难与迂滞者语耳。

魏襄王竹简与孔壁同功

春秋战国殉葬之风大行,至始皇穿冢骊山,珠玑宝玉,穷极人代。唐太宗独以《兰亭》,高出千古矣。然孰与魏襄王之竹简也 襄王即《孟子》所谓"不似人君"者,而冢中独竹简数十车,古器一二,服玩珍怪无闻焉。即世传三书,无论如《大易系辞》,或烬于秦火,而出于冢中,则襄王竹简岂不与孔壁同功哉!当战国纷争,雅尚有如若人,诚未易者,乃世率置之弗道,惜哉!

孙叔敖碑考

《史记》载孙叔敖、优孟事甚详。按叔敖,浮光期思县人也。期思今废为镇。费补之云:予得汉延熹中碑,书是事微有不同,云:病甚,临卒,将无棺椁,令其子日:"优孟曾许千金贷吾。"孟,楚之乐长,与相君相善,虽言千金,实不负也。卒后数年,庄公置酒以为乐,优孟乃言孙君相楚之功,即慷慨高歌,泣涕数行。王心感动觉悟,问孟,具列对,即求其子而加封焉。子辞:"父有命,如楚不忘亡臣社稷功,而欲有赏,必于潘国,下湿墝埆,人所不贪。"遂封潘乡,潘即固始也。而所载歌绝奇,日:"贪吏而可为而不可为,廉吏而可为而不可为。贪吏而不可为者,当时有污名;而可为者,子孙以家成。廉吏而可为者,当时有清名;而不可为者,子孙困穷,披褐而卖薪。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贫。独不见楚相孙叔敖,廉洁不受钱。"味其语,愤世嫉邪,含思哀怨,过于恸哭,胜《史记》所书远甚,听者安得不感动也。欧阳公《集古录》谓:微斯碑,后世遂不复知孙叔敖名饶。又谓:碑亦罕传,余以集录二十余年间,求之博且勤,乃得之云。

孙武入郢之举疑伪

孙武之谈兵,当在穰苴之后、吴起之前。然武为吴将入郢,其说或未尽然。丘明于吴事最详练,又喜夸好奇,以武如此举动,不应尽没其实。盖战国策士以武圣于谈兵,耻以空言令天下为说文之耳。夫谈者固未必有用,用者固有不必谈。刘子玄非真能史,其论史即马、班莫能难。严羽卿非真能诗,其论诗即李、杜莫能如。藉令马、班、李、杜自言之,或未必如二子之凿凿也,而责二子以为马、班、李、杜则悖矣。

子胥、种、蠡皆人杰

扬子云以三谏不去、鞭尸藉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勾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夫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 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 父受诛,子复仇,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释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 至于藉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不过一强项之臣耳,于国家成败何益哉![唐卢元甫有《胥山铭序》云:"伍公绝楚出疆,在平为未宦臣,在奢为既壮子,坎壈仗节,乞师于吴,五战入郢。先王有言:‘抚则后,虐则仇。'成汤用为大义,孔子立为大经,子胥修为大仇,骚人赋为大怨。"语意豁达,足为子胥吐气。]

吴亡不系西施

昔人谓声色迷人,以为破国亡家,无不由此。夫齐国有不嫁之姊妹,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亡国之罪,岂独在色!向使库有湛卢之藏,潮无鸱夷之恨,越虽进百西施何益哉!

西施不随范蠡

自杜牧有"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之句,世皆传范蠡载西施以逃。及观《修文御览》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后,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浮沈也。子胥之被谗,西施有力焉。子胥死,盛以鸱夷,浮之江,今沈西施于江,所以谢子胥也。范蠡去越,亦号鸱夷子,杜牧遂误以胥为蠡耳。《墨子》日:"吴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岂非明证哉!文士一时趁笔,遂堕后人于疑网。[余按唐《景龙文馆记》,宋之问分题得《浣纱篇》云:"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国微不自宠,献作吴宫娃。一行霸句践,再笑倾夫差。一朝还旧都,靓妆寻若耶。乌惊入松萝,鱼畏入荷花。"观此则西施后还会稽矣。要之沉江之说为信。/夏君宠日:作随蠡去更好,更有趣。沉江何益也 吴宫历年之宠幸,介然必成所事,岂儿女柔肠所可辨耶 谮子胥,为主吠也,何足诛 ]

大赦始于春秋

后世乃有大赦之法,不问情之浅深,罪之轻重,凡有犯在赦前,则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盗贼及作奸犯科者不诘,于是赦为偏枯之物、长奸之门。然观管仲所言及陶朱公之事,则知春秋、战国时已有大赦之法矣。

苏代为燕昭间齐

燕昭即位,志复齐仇,非一日矣。乐毅以赵乱适卫、至燕,在十七年之后,又十年始合五国以破齐。方其患齐之强,志未逞也,苏代之徒为之间齐,离赵之交,激秦之怒,劝之以伐宋,骄其兵而罢其师,齐卒以亡,代有力焉。而世不数,何也 张和仲日:代之所为,不过倾诈反覆之术,与兵家之用间等耳。必有乐毅,然后能号召五国,连兵济上。毅所谓发纵指示之功也,岂代可拟哉!

乐毅、田单两贤相厄

乐毅为燕合诸侯破齐,杀湣王,举全齐之富而归之燕,徇齐五年,下齐七十余城,唯莒、即墨未服。兵久于外,而燕人无怨心,诸侯无异议。其所以镇抚内外,必有道矣。湣王之暴,神人之所共弃,而伐齐之利,诸侯之所共有,此固毅之本计欤 至于莒、即墨相持,田单拒之五年而不决,此非战之罪,勇智相敌,势固然耳。廉颇拒王龁于长平,司马懿拒诸葛亮于祁山,智均力敌,虽有小负,莫肯先决而要之以久。使毅不遭惠王之隙,以燕、齐之众而临二城,磨以岁月,虽田单之智,将何能为乎 其势如燕将之守聊,愈久而愈困耳。至夏侯玄不达兵势,以为毅不下二城,将以成王者之业,此书生之论,非其实也。[古今用兵,攻守之势甚悬,有善守则无善攻。是故王莽以百万围昆阳也而歼,隋炀以百十三万围平壤也而溃,此其兵莫众矣,则曰将非才也。孔明以十万围陈仓而不拔,孙权以十万围合肥而几擒,此其将莫才矣,则曰兵非众也。光武悉汉将之良以围天水而折北,神武悉齐兵之锐以围金墉而殒身,此将非弗才、兵非弗众矣,则犹曰敌坚也。拓拔英、杨大眼以四十万围钟离而只轮不返,郭子仪、李光弼以六十万围相州而九师尽奔,此将非不才、兵非不众、敌非不脆矣,则犹曰救至也。至魏太武屯百万于宋,唐太宗聚天下于辽,则不惟将之才绝古今,而且帝矣;不惟兵之众极海宇,而且精矣,加以盱眙小城、安市夷帅,敌非勍也;义隆破胆,延寿望风,救已绝矣;然而卒自解者,何以故也 故日:攻守之势,悬绝甚也,有善守则无善攻也。而况乎乐毅之将燕昭之兵,而攻乎田单之守,又有骑劫之代也,若之何二城之可拔也 ]

乐毅去就无歉

毅以谗去燕适赵,赵,父母国也,报燕惠王书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不效战国反覆,复为赵而仇燕,去就无歉,传之子孙亦然。高帝过赵,复封其孙乐叔者于乐多,其所感者深矣。然则乐毅非战国之士也。

田单用疑

田单之保即墨也,使人食必祭,以致乌鸢,又设为神师,皆近儿戏,无益于事。盖先以疑似置人心腹中,则夜见火牛龙文,足以骇动,取一时之胜,此其本意也。

商鞅善托其君

商君之初见孝公也,说之以帝道,不悦;复说之以王道,又不悦;最后乃复进公以霸道。若此者,岂真望其君以帝王之道哉 盖先以迂阔久远之事尝焉,使孝公之心厌,再尝之,而知其心之必在于富强也,故一语而辄合,商君所以内托其身而外托其君者审矣。说者日:"图王不成,其弊犹可以霸。"呜呼!使齐桓、晋文而行汤、武之事,将求亡之不暇,虽欲霸可得乎 第此难与拘儒道耳。

商鞅徙言令便者

商鞅徙木之后,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商鞅曰:"此皆乱化之民。"尽迁之于边城。夫立法之时,不难徙言不便者,而难徙言便者,鞅一切不顾,直是有豪杰胸胆,要亦厌其变迁不情耳。

虞卿复相赵

游说之士,皆历诋诸侯,以左右罔其利。独虞卿始终事赵,专持从说,其言前后可考,无翻复之病,观其赴魏齐之急,捐相印、弃万户侯而不顾,此固义侠之士,非说客也哉!然太史公记虞卿与赵谋事,皆秦破长平后,而卿为魏齐弃相印、走大梁,则前此矣。意者魏齐死,卿自梁还复相赵,太史公叙次偶倒耳。

仲连使秦不终帝

鲁仲连辩过秦、仪,气凌髡、衍,而从横之利不入于口,因事放言,切中机会,排难解纷,如决溃堤,不终日而成功,逃避爵赏,脱屣而去,战国以来一人而已。仲连死,秦人帝,不旋踵而亡,若天下共守其言不背也。

杨龟山误贬蔺相如

蔺相如争赵璧事,气盖秦廷,而杨龟山弗是之,谓古以皮币珠玉而不得免者,况一璧乎 归赵何益 是时宋输女真金帛多矣,不知又何益也 龟山此论,岂其未见靖康以后事耶

救阏与非奢不可

阏与之地,秦、韩、赵三国之交。秦攻韩而移兵阏与,盖出赵之不意也。赵议发兵救之,廉颇不肯轻用其名,斗成败于鼠穴。赵奢出自细微,一战而胜。然则颇遂不若奢与 不知颇,秦所忌也;奢,秦所易也。奢将则敌信而不疑,颇将则敌畏而备坚矣。故奢之事,颇虽勇不能行;颇之言,奢虽胜不能夺也。尚论者其可以一胜之功妄置褒弹乎

平原君所失不独毛遂

《战国策》:秦围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用传舍吏子李同之说,得敢死士三千,却秦军三十里。所谓李同者,非平原客也,则其所失不独一毛遂已。

范睢、蔡泽倜傥

范雎以亡囚而驱四贵,蔡泽以羁旅而攫相位。行而无媒,犯天下之所至难,其势非危言则无所激,故泽之宣言困睢者,即睢之谬言无王也。三寸柔舌,博金印如斗大,吁,可畏哉!虽然,范睢富贵已极,及泽一说,即日解印绶如掷瓦砾。泽为相亦不过数月,谢病免归。二子所谓倜傥之士,其心能作能止,真有过人者。黄东发犹有捕蝉之诮,岂真所谓耳食者与

应侯用蔡泽

蔡泽以唐举一言之激,袖手而入秦,乘应侯之自危,出不穷之辩,杜其口,伏其意,安然而据其相位,若承蜩然。智者以为蔡泽之用应侯,不知应侯之用蔡译也。夫自武安戮,郑安平叛,王稽见法,人主之大欲不尽酬,而应侯且无以自解,盖尝彷徨而左右顾,求其人以托税驾之地而不可得,得一蔡泽为之代,应侯其免矣,是故幡然而荐之。天下皆以应侯能用贤,而应侯之过,自是无以闻于昭王者,非以蔡泽故耶

秦先时自有张禄

《史记》谓睢入秦,变姓名为张禄。学者盖不知秦先时自有张禄也。初,孟尝君相齐,悦张禄先生之教,奉之黄金百斤、文织百纯,禄辞而不受。他日谓孟尝君:"夫秦,四塞国也,游宦者不不得入焉。愿君为丈尺之书,寄我于秦王。我往而遇乎,固君之人也;往而不遇乎,虽人求谋,固不遇矣。"孟尝君日;"敬闻命。"因为之书,寄之秦王,往而大遇。考之田文之卒,在范雎未入秦之先,则张禄之入秦,居范睢之前久矣。睢入秦而踵名张禄,岂禄尝有闻于诸侯,秦特令睢冒其名以诳邻国耶

吕不韦之愚

吕不韦事,谈者皆艳之,不知不韦何奇之有,天厌秦德,假手贾人子巧易其宗耳。不然,不韦自谓智矣,能反掌攘千乘之国,而不能奋身脱赤族之诛;能立毙二王于方壮之年,而不能制子政于垂髫之日,岂智于前而后乃愚耶 天夺其鉴矣。若夫《吕览》一书,要不过窃他人之唾余,矜自己之隽永,千金悬咸阳市而无一人敢增损一字,岂真"游、夏不能赞一词"耶 儒家者流,取其首篇所纪月令,厕之礼经,迄于今不废也,岂不韦能愚后人哉,人自愚耳。

黄歇之祸不在李园

黄歇之为奸,大类不韦,而行之于为相之后,尤不义。虽使听朱英,杀李园,终擅楚国,亦将不免大咎。何以言之 楚之立国仅千岁,无功于民而获罪于天,天以歇阴乱其嗣,而与之俱毙,岂区区朱英所能为哉 不然,以黄歇之智,而朱英之言独无慨于中乎!

燕、吴之所以亡

燕国于蛮貊之间,春秋之际,未尝与诸侯会盟。至于战国,亦以耕战自守,安乐无事,未尝被兵。文公二十八年,苏秦入燕,始以纵横之事说之。自是兵交中国,无复宁岁,六世而亡。吴自太伯至寿梦十七世,不通诸侯,自巫臣入吴,教之乘车战射,与晋、楚力争,七世而亡。兴亡之迹,大略相似。彼说客策士,借人之国以自快于一时可矣,而为燕若吴者,亦何利此二子哉!

客非负齐

"松耶柏耶"之歌,悼王建以客亡国也。然是时有即墨大夫,亦客也,知齐亡在旦夕,见王而说之日:"齐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万,今三晋大夫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数万之众,使收晋故地,即临晋之间可复矣。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数万之众,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入矣。如此而齐威可立,岂特保国家而已哉!"建不听,而竟饿死其邑松柏之间。为此谋者非客耶 然则非客负于齐,固王听之不聪耳。

千百年眼卷四

秦用客之功

七国虎争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国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国人,独秦则不然。始与谋国开伯业者,魏人公孙鞅也,其他若楼缓赵人,张仪、魏冉、范睢皆魏人,蔡泽燕人,吕不韦韩人,李斯楚人,皆委国而听之不疑。卒之所以有天下者,诸人之力也。

战国九流中辩士

战国著书者亡非辩士,九流中具有其人。孟、荀,儒之辩者也;庄、列,道之辩者也;衍、奭,阴阳之辩者也,髡、孟,滑稽之辩者也;宋玉,词赋之辩者也。今但知仪秦髡衍为辩士,孟氏有好辩之名,亦小矣。

古文多譬况

秦、汉以前,书籍之文,言多譬况,当求于意外。如《尚书》云:"说筑傅岩之野。"筑之为言,居也,后世犹有"小筑"之称。求其说而不得,遂谓傅说起于板筑,虽孟子亦误矣。伊尹负鼎以干汤,谓尹有鼎鼐之才也,犹《书》曰"迓衡"云耳。横议者遂谓伊尹为庖人,若然,则衡秤也,尹曰迓衡,其亦舞秤权之市魁乎 子贡多学而识,故孔子曰"赐不受命而货殖焉"。庄子便谓子贡乘大马,中绀表素之衣;太史公立《货殖传》,便首诬子贡,如此则子贡一猗顿耳。又《论语》"为命,裨谌草创之。"左氏遂谓裨谌谋于野则获。盖因草之一字诬之也。孔父正色而立朝,左氏遂谓孔父之妻美而艳,盖因色之一字诬之也。例此以往,则《国语》谓骊姬蝎谮申生,必将如吉甫之掇蜂;《礼》所云诸侯渔色于下,即小说家谓西施因网得之类矣乎 姑发此以谂知者。

读书句读

学者有读书终身不知句读者,由少年不经师匠,因仍至此。尝观李彦平读《礼记》"男女不杂(句)坐不同(句)柂枷不同(句)巾栉不亲授(句)",程伯淳读《孟子》"至大至刚以直(句)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姚宽读《左氏春秋》"故讲事以度轨(句)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句)采谓之物",又"闻晋公子骈协欲观(句)其裸浴(句)薄而观之",费补之读《汉书卫青传》"人奴之(句)生得无笞骂即足矣",杨用修读《史记》"高祖与父老约(句)法三章耳",皆妙得古人之旨。以类推之,如《庄子》"泾流之大两涘"为句。《史记封禅书》"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观后天子至梁父礼祠地主之文,则八神名当至"主"字句绝,而用修、允宁皆"一曰天""二曰地"为句。《季布传》"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九字一句,而《索隐》"身屡典军"为句。《匈奴传》"务讇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己"句绝,而《索隐》以"偏指不参"为句。《律书》"虽妙必效情(句)核其华道者明矣",而用修引之作"情核其华"为句。《魏豹彭越传》:"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句绝,言欲遭时行志,与所蕴适相际也,如云此足下度内耳可证,而用修"其度以故"为句。《谷永传》"成帝效为微行,多近幸小臣"句绝,"赵李从微贱专宠,皆皇太后与诸舅夙夜所常忧",而用修、元美皆读云"小臣赵、李从微贱专宠"。此类来可悉数。

古书之伪

《本草》,神农书也,中言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出诸药物,如此郡县,岂神农时所有耶 《山海经》,禹、益书也,中有长沙、零陵、桂阳、诸暨,如此郡县,岂禹时所有耶 《三坟》,伏羲、神农、黄帝书也,然谓封拜之辞曰策,策始于汉,而胃伏羲氏有策辞可乎 祭天地于圜丘,大夫之妻曰命妇,《周礼》始有之,而谓天地圜丘、恩及命妇为黄帝之事可乎 相人之术起于衰世,而谓圣人以形辨贵贱、正贤否为神农之书可乎 《三略》《六韬》,太公书也,然其中杂援军谶,以足成之,夫谶书起于战国之后,太公之时曾有之乎 《尔雅》,周公书也,然其中有云张仲孝友,张仲,宣王之臣也,周公安得载之《尔雅》 《左传》,丘明书也,然其中有云"虞不腊矣",夫腊之为节,秦始有之,丘明安得记之《左传》 《汲冢》,周书也,其《周月解》则以日月俱起于牵牛之初,夫自尧时日躔虚一度,至汉太初历始云起牵牛一度,何《周月》而乃尔 《时训解》则以雨水为正月中气,夫自汉初以前历皆以惊蛰为正月中气,至太初历始易之以雨水,何《时训》而云然 《子华子》,程本书也,其语道德则颇袭《老》《列》之旨,语专对则皆仿《左氏》之文,是何彼此之偶合 作声歌似指汉武朱雁芝房之事,喻子车复窃韩愈、宗元墓铭之意,是何先后之相侔 《苍颉篇》,李斯作也,其曰"汉兼天下,海内并厕,豨黥韩覆畔讨灭残",然则汉事何以载于秦书 此类甚多,或摹古书而伪作,或以己意而妄增,至使好事之流,曲为辩释,以炫其博,是皆未之深考耳。

秦之所以帝

尚论秦之帝者,皆曰商君开塞耕战.范睢远交近攻。此说似矣,而非其要也。及读东坡《策断》,为之跃然。《策断》日:"用兵有权,权之所在,其国乃胜。是故我欲则战,不欲则守,战则天下莫能支,守则天下莫能窥。"昔者秦尝用此矣,开关出兵,以攻诸侯,则诸侯莫不愿割地而求和。诸侯割地而求和于秦,秦人未尝急于割地之利。若不得已而后应,故诸侯尝欲和而秦尝欲战,如此则权固在秦矣。且秦非能强于天下之诸侯,秦惟能自必,而诸侯不能,是以天下百变而卒归于秦。诸侯之利固在从也,朝闻陈轸之说而合为从,暮闻张仪之计而散为横。秦不然,横人之欲为横,从人之欲为从,皆其自择而审处之。诸侯相顾而终莫能自必,则权之在秦,不亦宜乎!

秦法弃灰有故

秦法,弃灰于道者弃市。此固秦法之苛,第弃灰何害于事而苛酷如此 盖尝疑之。偶阅《马经》,马性畏灰,更畏新出之灰,马驹遇之辄死,故石矿之灰往往令马落驹。秦之禁弃灰也,其为畜马计耶 一日又阅《夏小正》及《月令》,乃毕得其说。仲夏之月毋烧灰。郑氏注谓为伤火气是矣。是月王颁马政,游牝别群,是毋烧灰者,亦为马也。固知弃灰于道,乃古人先有此禁,但未必刑之如秦法。古人惟仲夏乃行此禁,秦或四时皆禁,故以为苛耳。

秦不绝儒生与经籍

始皇之初,非不好士,亦未尝恶书,观其读李斯《逐客书》,则亟毁初禁,开关以纳之;读韩非《说难》,则抚髀愿识其人,其勤于下士、溺于好文如是!其后焚书之令,以淳于越议封建;坑儒之令,因卢生辈窃议时事而下,要皆有所激而然也。按是时陆贾、郦食其辈皆秦儒生,陈胜起,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故,皆引《春秋》之义以对,亦三十余人。然则秦时曷尝不用儒生与经学耶 后叔孙通降汉,时有弟子百余人,齐鲁之风,固未尝替。萧何入咸阳,收秦律令图书,然则秦又曷常废儒生与书籍耶 后世不明经者,皆归之秦火。夫《易》固为未烬之全书矣,又何曾有明全《易》之人哉 昔人谓秦人焚书而书存,诸儒穷经而经绝,盖为此发也。《诗》有六亡篇,乃六笙诗,本无其辞;《书》有逸篇,仲尼之时已无矣,皆不因秦火。自汉以来书籍至于今日,百不存一,非秦人亡之耳,学者自亡之耳。 [《史记》秦焚书之令云:《诗》、《书》、百家语皆焚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然六籍虽厄于煨烬,而得之口耳所传、屋壁所藏者,犹足以垂世,立教千载,如一日也。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当时虽未尝废锢,而并未尝有一卷流传于后世者。以此见圣经贤传,千古不朽,而小道异端,虽存必亡,初不以世主之好恶而为之兴废也。]

秦火后遗书

万历甲午,司农郎叶公春及疏云:"孔子删书,断自唐虞讫周,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秦火后行于世者五十八篇耳。秦始皇二十六年,遣徐福发童女数千人入海求神仙。徐福多载珍宝图史,至海岛,得平原大译,止王不归,今倭其种也。始皇三十四年始下焚书之诏,故司马光温公《倭刀歌》日:‘徐福时行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乞乘小西飞封款之便,及纂修正史之时,檄至彼国,搜寻三代以前古书。"叶公此疏,实非迂阔。《丹铅总录》、《双槐岁抄》亦尝言及之矣。陈眉公山居课儿有诗曰:"儿曹莫恨咸阳火,焚后残书读尽无。"[夏君宪日:如此表章,不枉却叶公手疏也。然秦灰之后,代有异书,其毁灭散逸于腐人之手者多矣。有稍知收藏,辄群聚而笑之,尚望其搜求于海外耶 则谓叶公此疏为空言可也。]

坑儒考

秦既焚书,诸儒多谤怨。召诸生至者,皆拜为郎,凡七百人,乃密令冬月种瓜于铏谷中温处,瓜有实,诏下博士诸生说之,人人各异。乃命就视之,先为伏机,诸生各相难不能决,因发机填之以土。於乎!据秦之机焰,儒书与其人灭绝久矣,今二千年间何如哉!

秦世文章

秦王吞诛六雄,首采李斯言,焚《诗》《书》,尊法吏,乃其所称制与金石之铭,犹郁郁乎文也。如李斯所撰《峄山碑》三句始下一韵,是《采芑》第二章法。《琅耶台铭》一句一韵,三句一换,是《老子》"明道若昧"章法。不意虐焰之后,文章犹复遵古如此,毋乃阳弃而阴用之耶

黔首之称不自秦始

李斯刻石颂秦日:"黔首康定"。太史公因此语,遂于《秦纪》谓"秦更民曰黔首",朱子注《孟子》亦日:"周言黎民,犹秦言黔首。"盖因太史公之语也。然《祭统》《内经》实先秦出,黔首之称古矣,恐不自秦始也。

九鼎不为秦用

威烈王时,九鼎震,震者,沦之兆也。鼎,神物也,既能震动,则没入水理也。宋大丘社亡,亡者,自亡也,社能自亡,则鼎能自没无疑。使鼎诚在秦,始皇又何必使人没水而求之也 秦所祷金人有何灵爽,犹潸然泪下于将徙,况神禹之鼎乎 神剑跃入平津,湛卢飞去楚国,鼎不为秦用明矣。故秦史既书昭襄之世九鼎入秦矣,而太史公《秦纪》又书始皇二十八年,使千人没泗水求周鼎,不获也,书法前后抵牾,政使作后来者疑团耳。

长城不自始皇

长城之筑,非独始皇,自赵简子时已起长城备胡矣。秦昭王时筑长城于陇西,赵自代王亦筑于阴山下,盖借此以限华夷,堤防中外,似不为过。然内政不修,而区区外侮之御,以至竭天下之力,亦愚矣。虽然,更继秦者,皆因其已成之势,而世加修补之功,始皇此举,要不为无功于后人。但始皇本谋固欲其子孙传之无穷,岂知身首其疲民亡国者,徒为千万世作役耶 及郡县之制,亦不自秦,按《左传》楚灭陈为县,名始此。

立扶苏无救于亡秦

或谓始皇既没,高、斯之乱不作,得扶苏而君之,犹可以济。不知中原赤子,父子祖孙就嬴氏锋刃者,几二百年,即有圣子圣孙嘘呵保护,无及也。

秦亡不由兵弛

班史以销锋镝、弛武备为秦之所以亡。然秦之亡,非关于兵弛也。当时尽吞六雄,威震六合,彼胡越僻在裔夷,岂能为纤芥之害,而发百万之师以伐之;骊山阿房之役,又复数十万,健卒壮士虚耗糜烂于不切之役,盖侧目倒戈、相挺而并起者,皆秦兵也。《史记》言:"先是,诸侯吏卒繇戍屯使过秦中者,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及章邯以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轻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怨窃言,诸将微闻其语,以告项羽。羽乃尽坑秦卒二十余万人。"夫此二十万人者,即十余年前王翦、王贲等将之以横行天下、诛灭六雄者也。国有兴废,而士心之勇怯顿殊,异哉!然章邯之降也,特以畏赵高之谗、二世之诛,而其兵固非小弱,亦未尝甚败衄也。而此二十万人者,亦复弭耳解甲,而曾无异辞,虽明知必蹈祸机,反幸诸侯之入关以纾祸,所谓寡助之至,亲戚叛之者欤

章邯未可轻

高祖自汉中东出,司马欣、董翳望风稽颡,独章邯坚守废丘,逾年不下.至于浇水灌之然后破,此岂脆敌哉!惜其不知所事,身名俱灭,严尤之于王莽,道覆之于卢循,皆一律也。

天亡秦

秦灭六国,赵独可惨。长平之役,战而斩者四十余万,降而坑者又四十余万。即于此时生一男子曰赵高,先后杀始皇之二子,而灭秦之宗社;生一女于曰邯郸姬,阴以吕易嬴而莫之觉。全盛一统之业,忽然瓦解,此两人盖从内乱之,赵国之寃气所化也。秦灭六国,楚独无罪。诱怀王而幽囚以死,骨方未寒,王翦六十万人风骤雨至,五湖七泽,势如破竹,陆终、熊绎之后,荡无孑遗。即于此时生二男子于东楚,曰陈胜、吴广,生二男子于西楚,曰刘季、项籍,奋臂大呼,四方响应,神都天阙,三月飞烟。七百年之基,拱手付焉。此四人者,盖从外取之,楚国之愤气所化也,孰谓天道聩聩耶!

陈涉秦民之汤、武

陈涉之王也,其事至微浅,然缙绅先生抱祭器而往归之,张耳、陈余、房君之徒,又皆以兴王之业说之。至其不幸而败,史氏犹再三致意,称其所致王侯将相,竟足以亡秦。夫涉起谪戍而首事,其大要不过偷一时之欲,用军行师,来尝有一日之规,天下后世,正不当以兴亡之事责之,旧史犹复云云。吁,亦悲矣!天下苦秦之祸,故家遗俗,豪杰侠士,丧气略尽。乃其所不虑之戍卒,犹能为天下首事。虽其人物卑陋,事至微浅,而古今犹幸之。盖积万年之憾,而发愤于陈王,犹曰此秦民之汤、武耳。

范增智不如儿女子

婴母知废,陵母知兴,成败之理,虽妇人亦能知之。汉非诸杰所得夺也。居巢叟既知沛公有天子气,又曰"亟击勿失",智出两女子下矣。又外黄舍人儿,年十三,尚能说羽赦外黄当坑者。居巢叟年已七十,顾不能谏羽,使戮子婴、杀义帝、斩彭生、坑秦二十万众,智愚之相去何远哉!

项氏之忧不在沛公

昔者邓侯不杀楚文王,而楚卒灭邓;楚子不杀晋文公,而晋卒败楚;项籍不杀高帝,而汉卒诛项氏,志士至今惜之。呜呼!必杀其所忌而以得国,则安知天下之祸将不出于其所不足忌者哉!昔秦覆灭诸侯,其所忧者,六姓之逋士也。于是不爱重宝,致天下之豪杰而歼其党。始皇之为计亦密矣,而不知乱秦者,则刑余之弄臣;而卒亡之者,皆其不虞之厮隶戍卒也。高帝定天下,亦惟韩、彭、黥布易动而难蓄,三人死,宜果无事,而禄、产之孱弱,几尽天下。由是观之,患不在于纵敌,而多杀无益于弭寇。彼范增者,滋羽之暴,徒欲毙汉于一击,即使得志,而喑哑叱咤之雄,其堪为混一六台之主而无后患乎 吾恐项氏之忧,不在沛公也。

相不足凭

舜重瞳子,羽亦重瞳子,不必皆仁。勾践长颈乌喙,禹亦长颈乌喙,而长颈乌喙不必皆不仁也。彼皮相者,其足与论士乎

高帝入关有天幸

高帝之入秦,一战于武关,兵不血刃而至咸阳,此天也,非人也。秦之亡也,诸侯并起,争先入关,秦遣章邯出兵击之。秦虽无道,而其兵力强,诸侯虽锐,而皆乌台之众,其不敌秦明矣。然诸侯皆起于群盗,不习兵势,凌籍郡县,狃于亟胜,不知秦之未可废也。于是章邯一出,而杀周章、破陈涉、降魏咎、毙田儋,兵锋所至,如猎狐兔,皆不劳而定。后乃与项梁遇,苦战再三,然后破之。梁虽死,而秦之锐锋亦略尽矣。然邯以为楚地诸将不足复虑,乃渡河北击赵。邯既北而秦国内空,至是秦始可击.而高帝乘之,此正兵法所谓避实而击虚也。怀王之遭沛公固当,然非邯、羽相持于河北,沛公亦不能成功。故日:此天命,非人谋。

高祖为义帝发丧

汉高祖为义帝发丧,与曹操挟天子以令天下,其事无乃相类 不知为义帝发丧,因人之短而执之;挟天子以令天下,负己之有而挟之。虽皆诡之为名,但一则豪杰起事,举动光明;一则奸雄不轨,踪迹暗昧。为义帝发丧,无君之罪在项羽;挟天下以令诸侯,无君之责在曹操。[夏君宪日:为义帝发丧,无大紧要,只作口头话柄耳。汉之兴原不系此。羽之立帝,则是浅夫之智,甚无谓,到后面势不得不杀矣,却便惹起许多唇舌。然羽弑帝,亦何救于乌江之败也!]

汉王未尝颠倒豪杰

汉王待九江王布,踞洗召之,已又供帐如王者。苏老泉谓汉王能颠倒豪杰,刘元城又以为识先后着。不知布既杀楚使,又与楚战,又避楚间道来归,此时情势,布必无还楚之理,故当踞洗时,遂以踞洗见,布虽大怒,怕他走到那里去 非汉王故意傲布,实算得布不得不就汉也。其后帐御饮食、从官之盛,此招徕远人之常事,何足为颠倒豪杰 况踞冼亦是汉高谩骂故态,亦是豁达大度之一节,何暇思及先后着来

高祖酬赏遗辕生

汉高祖大封功臣,所遗不独纪信也。余考陆机《汉高祖功臣颂》日:"辕生秀朗,沉心善照。汉旆南振,楚威自挠。大略渊回,元功响效。邈哉斯人,何识之妙。"按《汉书》辕生说汉王日:"愿君出武关,项王必引兵南走。王深壁,令荥阳、成皋且得休,乃复走荥阳。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汉得休,复与之战,破楚必矣。"其后高祖未酬其赏,故史不列于功臣之数。陆机作颂,乃侪之二十一人之列,可谓发潜阐幽矣。王应麟曰:辕生说行而身隐,鸿飞鱼潜,脱屣圭组,远希鲁连,近幕董公,亦古之逸民,不可与辩士说客并论也。

侯公碑考

侯公说项羽事,《汉书》载本末不甚详。高祖以口舌远之,诚难能矣,然世或恨其太寡恩。宋叶石林有《汉金乡侯长君碑》云:"讳成,字伯盛,山阳防人。汉之兴也,侯公纳策,济太上皇于鸿沟之厄。谥安国君,曾孙辅,封明统侯。光武中兴,玄孙霸为大司徒,封于陵侯。枝叶繁盛,或家河随,或邑山泽。"然后知高祖所以待侯公者亦不薄,惟不用之而已。汉初群臣未有封侯者,一时有功,皆旋赐之美名,号曰君,有食邑,如娄敬封奉春君之类是也。后汉《侯霸传》:河南密人。不言为侯公后,但云族父渊,元帝时宦者,佐石显等领中书,号太常侍,霸以其任为太子舍人。盖史阙也。汉之遗事,古书无复可见,而偶得于此,知藏碑不为无补也。

萧何器识

李斯以焚书亡秦,萧何以收图籍兴汉。胜者之所用,败者之局也。草莽角逐之时,见秦府库宫室之盛,即沛公不能不垂涎。何一刀笔吏,固已习国家体要如此,其器度有越人者。高祖论功,以何为第一,真第一也。但"发纵指示"四字于何不切,当归子房。

萧何治未央宫有深意

高帝之都关中,意犹豫未决,嫌残破故也。何大建宫室,以转其机,盖不欲以据形势、定根本正言于高帝,恐费分疏耳。正与买田宅自污意同。

漂母风旨与圯上老人同

漂母,异人也,其谓淮阴日:"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哉!"盖微言以悟侯耳。知侯之才足以立功,又逆料其不能居功,风旨大略与圯上老人同,特后世无有窥见其妙者。

韩信威名

汉高帝极厚信,亦极忌信。使信将,则以张耳监之;信下魏破代,则收其精军。盖汉实畏其能,故信卒不免。田肯有云:"陛下已得韩信,又治关中。"则知此两事乃当时安危存亡之机。且信之威名使人畏之如此,其不亡何待!

韩信有后

广南有韦土官者,自云淮阴后。当钟室难作,淮阴侯家有客,匿其三岁儿,知萧相国素与侯知己,不得已为皇后所劫,私往见之,微示侯无后意。相国仰天叹日:"冤哉!"泪淫淫下。客见其诚,以情告。相国惊日:"若能匿淮阴儿乎 中国不可居矣,急逃南粤,赵佗必能保此儿。"遂作书遣客匿儿于佗日:"此淮阴侯儿,公善视之。"佗养以为子,而封之海滨,赐姓韦,用韩之半也。今其族世豪于海壖间,有酂侯所遗之书,尉佗所赐之诏,勒之鼎器。夫吕氏当惠帝末,已无血胤,而淮阴后至今存,是亦奇闻,史家不识也。惜其客名姓不传,比于程婴,则有幸不幸耳。此说出张玄羽《支离漫语》。

汉告友之侈封

汉告友之典,封列侯为过盛。韩信、彭越皆吕后使人告之也,而彭越舍人传不载姓右,其人亦不封。告信者乐说,封慎阳侯,享国五十一年,至孙贾之而始弃市国绝。告英布者贲赫,封期思侯,享国二十九年,无后。按告彭越舍人.当是帝后知是吕后使,故不封。而慎阳过享乃尔,天道似未有知也。

张良未尝为韩

沙中一击,子房报韩之义尽矣。祖龙死,秦鹿失,天下之势,非刘则项,百韩成足辅乎 以烧绝栈道为为韩者,迂甚也。秦、项灭而英雄之恨已消,可以辟谷谢世矣。非然者,信诛何辱,良弗去,将次及焉,独为韩乎哉 [余考《荀子》,韩之张去疾,篡臣也。去疾为张子房祖,去疾乱韩,而子房能克盖前愆,为韩复仇,则谓之始终为韩亦无不可也。]

汉高祖尊母不尊父

汉高祖得天下之五年二月即皇帝位,先封高后曰皇后,子曰皇太子,亦追其母曰昭灵夫人。然妇为后而母为夫人,岂当时礼制尚未暇讲耶 时太公乃遗而不封,已不可解。七年春正月,又封刘贾及兄喜暨弟交、长子肥诸人为王,三月复趋丞相差次大小功臣封之,而太公复未议封,即群臣亦无一言及之,何也 逮帝五日一朝太公,家令说太公拥彗却行,帝乃大惊,始下诏日:"诸王、通侯、将军、群卿、大夫已尊朕为皇帝,而太公未有号。今尊太公曰太上皇帝。"是帝为天子已七年,而太公尚为庶人也,大异矣!后十年,太上皇帝崩,虽令诸侯国皆立太上皇庙,亦何益哉!更可异者,太上皇之号,秦始皇以封秦庄襄也,以死者之封封生者,"季不读书",信乎!

高祖赐姓之陋

汉高祖尝赐娄敬以刘氏,后世帝者徒慕英主所为,意其驾驭豪杰,或出于此,于是跋扈之臣与夷酋、贼渠,例皆赐以国姓,谓之固结其心。而嗣君乃屈帝尊以下,同于三者之贱,取笑贻辱,无以示天下威重,此当时公卿大臣不学之过也。

虞美人、戚姬

宋郑叔友论刘、项日:"项王有吞岳意气,咸阳三月火,骸骨乱如麻,哭声惨怛,天日眉容不敛,是必铁作心肝者。然当垓下诀别之际,宝区血庙,了不经意,唯眷眷一妇人,悲歌怅饮,情不自禁。高帝非天人欤 能决意于太公、吕后,而不能决意于戚夫人:杯羹可分,则笑谩自若;羽翼已成,则唏献不止。乃知尤物移人,虽大智大勇者而不能免,况其下者乎!"[夏君宪日:如此情景,正是大智大勇做的。道学先生又着几般嘴脸谩过去矣;不然,则所谓"最下不及情"也。]

汉初封计户口

汉高祖惩戒亡秦孤立之弊,故大封同姓。圣人谓"百世损益可知",皆类是也。周以封建亡,故秦必损之,秦以不封建亡,故汉必益之。事势相因,必至于此。兼汉初户口减少,封诸王时,计户而不计地,故封三庶孽分天下半;其后户口日蕃,所以强大。

高祖竟王刘濞

刘濞之王吴,高祖知其必反而复遣之,此高祖德性规模所以大于唐太宗、汉光武。二君以谶纬多杀不辜,为累大矣。

吕后邪谋在暮年

高帝欲易太子,或日:吕后强悍,高帝恐其为变,故欲立赵王。此殊不然。自高帝之时言之,计吕后之年,当死于惠帝之手,吕后虽悍,亦不忍夺之其子以与侄。惠帝既死,而吕后始有邪谋,此出于无聊耳,高帝安得逆知之 [夏君宪日:悍妇只图快意,管甚亲儿女,唐武曌可见也。知妇莫若夫,高帝如何不逆料来 ]

平、勃未可议

子家羁不欲昭公与季氏立异,子家羁岂党季氏者乎 陈平、周勃不与吕氏立异,平、勃岂党吕氏者乎 狄仁杰不与武氏立异,仁杰岂党武氏者乎 今人既亮二子之心,则不得复议平、勃之迹。虽然,此可与知者道。

四皓赐碑

四皓有羽翼太子之功,其没也,惠帝为之制文立碑。此乃上世人主赐葬人臣恤典之始。《通典》、《文献通考》皆不之载,而四皓碑目,《集古录》、《金石录》、郑樵《金石略》皆遗之,独见于任昉《文章缘起》。

左右袒所以令众

"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昔人颇有以绛侯为失计者。不知勃老将也,已预知众心之归刘氏,而不能无疑于吕氏之有党。盖令一下而或间有右袒者,或迟疑未左者,立诛之以令众,如杨素、朱滔之举耳,岂至此而始觇人心之向背哉!

汉文赐吴王几杖

汉文时,吴王不朝,赐以几杖,此与唐之陵夷藩镇邀节旄者何异 不知文帝时权纲在上,仲缩由己,唐一向姑息,权柄例持于下,予夺由人,两事不可同日语。

淮南厉王未尝反

淮南厉王骄恣不奉法则有之,以为谋反,则未也。以文帝时,天下治平,有若金瓯,即病狂丧心者,亦何敢以蕞尔弹丸之地而与之抗 且夫男子七十人,辇车四十乘,反当何所为也 使闽越、匈奴以市明珠良马,或有之,夫越数千里之外徼荒服之夷虏,而为期会,欲与其人相应合,世固无是理也。当是时,天下之人实知之,以故文帝之贤,厉王之暴,而"尺布斗粟"之谣所由起。不然,文帝亦何至终愧悔耶!

文帝奢俭之异

前史称汉文帝节俭,身衣弋绨,集上书囊为殿帷,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此三事以人主行之,可谓陋矣,然赐邓通以十数巨万,又以铜山与之,此又何也

千百年眼卷五

文帝用贾生

孝文时,山东之国,齐七十二城,楚四十城,吴三十城。三国之中,齐为尤大,悼惠王复子多而材。吕氏之乱,哀王襄欲举兵西向,则关中为之震恐,且有自帝之谋,其弟朱虚、东牟且将为内应。幸诸吕已诛,文帝正位,而其谋遂寝。然则帝即位之后,诸侯之势疏而逼、地大而可忌者莫如齐为盛。文帝岂不虑及此 故虽尽复吕后所夺齐地,而即割其二郡以王城阳、济北。逮济北以构逆诛,文王绝世,则尽以齐地分王悼惠之六子,即贾谊所谓"各受其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天子无所利焉"者也。及孝景时,吴、楚为逆,悼惠王之子孙所谓六王者皆预其谋,然俱以国小兵弱之故,齐与济北虽豫密谋而终不敢发,胶东、胶西、济南、淄川仅能出兵围齐,及汉兵出,则各已溃散。吴楚既无巨援,宜其速败。使齐地不早分,以一壮王全据七十二城之甲兵,与吴、楚合从西向,汉之忧未艾也。孰谓谊言不见用,而文帝为无谋哉![按贾谊傅长沙,绛、灌之属害之也。史谓其以谪去,宜耳。其为梁怀王太傅也,帝自以为不及故也。王,文帝爱子,故以属谊。王堕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不忍负帝委托之重,故哭泣而死。后之览者,徒执谊谪长沙一节为谊叹息,谓帝终不用生,误矣。]

《过秦论》出《丹书》

贾长沙《过秦论》末所云"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为宋儒所笑,不知其原出于《丹书》也,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可见读书不多,未可轻议古人。

贾生厚德

汉文欲任贾谊,公卿、绛侯之属皆害之。其后人告绛侯反,系狱。谊言待大臣无礼以讽之,而帝亦悟。洛阳少年可谓有先民之遗风矣!

宣室不宜名斋殿

《淮南子》云:"桀囚于焦门,悔不杀汤于夏台;纣拘于宣室,悔不诛文王于羑里。"果尔,则宣室乃系所也,汉不宜以名斋殿。

赵、盖、韩、杨之冤不由廷尉

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为不冤。若赵、盖、韩、杨之死,谓之不冤可乎 不知汉公卿有罪未必悉下廷尉,自有诏狱,多丞相御史大夫治之,或下中二千石杂议。廷尉所谓平者,非必皆宽纵之谓,刚不叶、柔不茹者,平也。以赵、盖、韩、杨之死归罪张子者,亦浪说耳。

李广无长者风

李将军广,闲居霸陵,每日游猎饮酒,必夜乃归。霸亭吏呵之,从者日:"故李将军。"吏日:"今李将军亦不得夜行,况故乎!"广竟止宿亭下。其年匈奴入塞,诏起李将军出右北平。广请霸亭吏随,次日杀之。呜呼!广之不侯,微独杀羌降者,而霸亭一事殊无长者之风,此后之所以多不振也。[夏君宪日:快仇报怨,武弁常态也。且霸亭吏亦自可杀,炎凉小人,何足以累长者!]

文帝不能用李广

汉文帝见李广日:"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帝盖识广才矣,自以其时海内乂安,不事兵革,广之才无所用之耳。末年匈奴入上郡、云中,烽火通于甘泉、长安,遣将军令免屯飞狐,苏意屯句注,张武屯北地,周亚夫次细柳,刘礼次霸上,徐厉次棘门,以备胡。史称其选用材勇,亦为勤至,而不及广。上之自劳军也,亚夫则真将军,而霸上、棘门儿戏尔,是时广不知何在 以广为之,其不贤于刘礼、徐厉辈耶 令免,苏意、张武固亦不闻立功于景、武之世者也。

文帝复行族诛之法

汉初时虽约法三章,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高后元年,既除之矣,其后孝文与平、勃熟计,尽除收帑相坐律令,非甚盛德哉!乃新垣平谋为逆,复行三族之诛。故班史日:"以孝文之仁,平、勃之知,犹有过刑。"盖指此也。自是族诛之法,景、武每轻用之。袁盎陷晁错,但云"方今计独有斩晁错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主父偃陷齐王于死,武帝欲勿诛,公孙丞相争之,遂族偃。郭解客杀人,吏奏解无罪,公孙议族解。则皆文帝族新垣平启之也。史谓孝文时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若新垣平一事,其不免为盛德之累乎

短丧不自文帝

后之儒者,皆以为短丧自孝文遗诏始,以为深讥。考之三年之丧,自春秋、战国以来未有能行者矣。子张问日:"《书》云‘高宗谅闇三年不言',何谓也 "子日:"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盖时君未有行三年丧者,故子张疑而问之,夫子答以古礼皆然,盖亦叹今人之不能行也。滕文公问丧礼于孟子,欲行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日:"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鲁最为秉礼之国,夫子称其一变可以至道,而尚不能行此,则他国可知。汉初礼文,大率皆承秦旧。秦,无礼义者也,其丧礼固无可考,然杜预言秦燔书籍,率意而行,亢上抑下。汉祖草创,因而不草,乃至率天下皆终重服,旦夕哀临,经罹寒暑,禁塞嫁娶饮酒食肉,制不称情。是以孝文遗诏,敛毕便葬,释其重服,而为大功、小功、纤,释其久临,而为三十六日。诏语忠厚恳恻,与异时振贷劝课等诏,皆仁人之言,岂可訾也 帝之诏固不为嗣君而设,而景帝之短丧亦初不缘遗诏也。盖古者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虽通丧必以三年,然亦以葬后为即吉之渐。滕文公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盖孟子虽诲以三年之丧,而文公仅能于五月未葬之前守谅阴之制耳。然亦当时所无也。至秦始皇以七月崩于沙丘,九月葬;汉高祖崩凡二十三日而葬,葬之一日而惠帝即位;文帝崩凡七日而葬,葬之三日而景帝即位。盖景帝之所遵者,惠帝之法,惠帝之所遵者,春秋以来至亡秦之法耳,岂孝文遗诏为之乎

七国缓削则不反

汉景初年,七国后强,晁错之议曰:"削之亦反,不削亦反。"愚则日:亟削则必反,缓削则可以不反。濞以壮年受封,至是垂老矣,宽之数年,濞之木拱,则首难无人。七国虽强,皆可以势恐之也。错不忍数年乏缓暇,欲急其攻,而踯躅为之,身殒国危,取笑天下。俚语日;"贪走者蹶,贪食者噎。"其错之谓耶

袁盎幸免

汉杀错饵七国以求罢兵,卑亦甚矣。盎欲快私仇,不顾国体,小人情态,迄今有余恨也。后说不售当诛,获幸免者,帝失刑也。而竟死于刺客,孰谓天道无知哉

亚夫之死以忌

史称汉景帝欲侯后兄王信,周亚夫争之,帝默然而阻。匈奴降者五人,帝亦欲侯也,亚夫曰:"彼背其主而侯之,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 "上日:"丞相议不可用。"悉封降者五人为侯。卒以此致祸。不知帝杀亚夫,竟不在是。帝春秋高,太子幼,而亚夫负震主之感,挟不赏之功,亚夫不死,帝不瞑目也。故曰"鞅鞅非少主臣。"帝本心于兹露矣。汉兴以来,独勃父子俱有安社稷之功。勃几死而不死,亚夫竟死之,"走狗良弓"之喻所从来矣。

窦太后专制

汉母后豫政临朝,不必少主,虽长君亦然。窦太后好黄老,恶儒士,儒士多不得进。赵绾、王臧欲助上兴制度,则发其奸利寝之。窦婴,兄子也,恶之则除门籍,喜之则为相。又灌夫骂坐则不食,论弃市。爱梁孝王,则诵言请立为嗣,不顾太宗之重。韩嫣,帝所贵也,太后欲杀之,则帝不能救。可谓司晨预事矣!

武帝纪元

自武帝立年号以纪元,改秦政而用夏,吾知千万世而下,汤、武复兴不能易也。何者 汉非用夏也,盖用古历也。殷、周未有改元之法,此子丑之所由建。武帝易之而为年号,以明历数之归己,以示天下之从违。虽易代之法,不过如此,又必复建子建丑以为赘乎 此新莽、曹魏、唐肃宗所以随改而随废也。吁!孰谓武帝之智,犹有殷、周之所不逮者哉!

武帝封建多不克终

汉之封建,其予之甚艰,而夺之每亟。至孝武之时,侯者虽众,率至不旋踵而褫爵夺地。方其外事四夷,则上遵高帝非功不侯之制。于是以有功侯者七十五人。然终帝之世,失侯者已六十八人。其能保者七人而已。及其外削诸侯,则采贾谊各受其祖之分地之说,于是以王子侯者一百七十五人。然终帝之世,失侯者已一百十三人,其能保者五十七人而已。外戚恩泽侯者九人.然终帝之世失侯者已六人,其能保者三人而已。功臣外戚恩泽之失侯也,诿曰予夺自找;王子之失侯,则是姑假推恩之名以析之,而苛立黜爵之罚以夺之。吁,亦太刻矣!

太常卿用侯

汉自武帝以后,唯太常一卿必以见侯居之。而职典宗庙园陵,动辄得咎,由元狩以降,以罪废斥者二十人。意武帝阴欲损侯国,故使居是官以困之尔。表中所载酂侯萧寿成坐牺牲瘦,蓼侯孔臧坐衣冠道桥坏,大略自酇侯至牧丘十四侯,皆以小故夺国,此亦锄击之术也。

汉和亲与宋岁币等

自古边防莫强于汉,乃和亲一事,至以天于之尊与匈奴约为兄弟,帝女之号与胡媪并御,烝母报子,从其污俗,而汉之君臣皆莫之耻,此其辱与赵宋之岁币宁有差别乎!顾汉武能雪平城之耻,其后虽以哀、平柔懦,犹能令呼韩起颡;朱真不能报澶渊之讨,遂至微、钦北狩,其后竟折而入于夷,则其得失大可睹矣!腐儒小生,犹以穷黩为汉武罪,此李卓老所谓灭却一只眼睛也。其可其可!

申公不知止

窦婴、田蚡,俱好儒雅,推毂赵绾、王臧,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欲以兴太平。会太后不悦,绾、臧下吏。婴、蚡所为,其名亦善矣,然婴既沾沾自喜,蚡又专为利,太平岂可以文致力成哉!申公始不能用穆生言,为楚人所辱,亦可以少惩矣,晚乃为婴、蚡起,又可一笑。"凤凰翔于千仞,乌鸢弹射不去",诚非虚语也。

司马安拙宦

司马安四至九卿,当时以为善宦。以今观之,则谓之拙宦可也。彼汩丧廉耻、广为道径者,不数年至公相矣,安用四至九卿哉!

卜式不习文章

汉方事匈奴,而卜式愿输助边;方事南越,而式愿父子俱死。天下方争匿财,而式尤欲就助公家之费。凡式之所乐为者,皆众人之所难为,而武帝之所欲为者,式辄揣其意而逆为之,故天下因式获罪者十室而九。而式之褒宠眷遇,自以为有用于天下。乃武帝当封禅,而式独以不习文章见弃,式乎何不先众人而为之乎!

田千秋之贤

汉武帝征和二年,大鸿胪田千秋日:"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请皆罢遣之。"上日:"大鸿胪言是也。"后对群臣云:"天下岂有神仙,尽妖妄耳。"实千秋启之也。呜呼!千秋能申戾太子之冤,而罢方士之妄,亦贤矣,世犹以一言取相少之,何其不恕耶!虽然,戾太子冤状发之者,壶关三老也,武帝酬赏不及,而千秋乃继踵取卿相,亦所遇之幸耳。

汉武怜才

自古文章于人主未必遇,遇者政不必佳耳。独司马相如于汉武帝奏《子虚赋》,不谓其令人主叹曰:"朕独不得此人同时哉!"奏《大人赋》则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间。既死,索其遗篇,得《封禅书》,览而异之。此千古君臣相遇,令傅粉大家读之,且不能句矣。下此则隋炀恨"空梁"于道衡,梁武绌征事于孝标,李朱崖至屏白香山诗不见,曰"见便当爱之",僧虔拙笔,明达累辞。於乎忌矣!后世觅一解忌人了不可得!

司马相如《美人赋》

居常读司马相如《美人赋》,至"弱骨丰肌,时来亲臣。臣之气服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则奋袂呼:长卿长卿!据尔所言,鲁男子不啻也,其在卓氏,前邪后邪 可发一笑。[夏君宪日;想当时美人不逮卓氏远矣,卓非独以色幸也。李卓老论之详矣。]

视草之义

古人称视草者,谓视天子所草也。古者诏令多天子自为之,特令词臣立于其侧,以视所草何如耳。故汉武帝诏淮南王,令司马相如视草,非令相如代笔也。今典制诰者,皆代天子笔,非视草之义而称视草,不亦谬乎!

董仲舒忠、质、文之说甚谬

汉儒谓三代所尚之政不同,盖自仲舒倡之也。然求之《诗》、《书》、《易》、《春秋》之经,验之孔、孟之言,别无是说也。春秋之时,周衰甚矣,夫子乃日:"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何汉儒厌周文之弊,而夫子反从之 何夫子不患小人之僿,而汉儒乃孜孜言之 呜呼陋哉,汉儒之见也!斯人禽兽草木如也,圣人有忧之,乃为之纲纪法度、典章礼乐以维持之,故谓之文。文也者,所以使万物各有条理而不相渎乱也。是以《书》称尧为"文思",舜为"文明',禹为"文命"。夫子于尧,亦曰"焕乎其有文章",谓至此而后变朴而为文物,大中之道始见也。由尧舜至于三代,天下日向于文,盖民之巧伪日滋,先王防闲之制俱密,而文日以盛。故夏、商之文,比尧舜为有间,周之文,比夏商为尤盛。上古捭豚燔黍、君民并耕之俗,至尧舜而始革。尧、禹茅茨土阶、卑宫土墙之制,至周人而始变。是以孔子以周视二代,独郁郁也。二代非不曰尚于文,而不若周之大备。由后世观之,谓之忠、谓之敬可也,若曰夏政尚忠、商政尚敬,则非矣。夫文果离于忠与敬乎 忠与敬又可离于文乎 《记》日:"虞夏之文,不胜其质;商周之质,不胜其文。"此言三代之文质,故有以相胜耳,非有所偏尚也。观周之治,文、武、成、康之世,上下辑睦,顾指如意,则文之振也。穆、昭而下,王室日衰,下多离叛,则文之不振也。是以序《诗》者以君臣上下动无礼文为幽王之乱,以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为厉王之乱。使周衰斯文不废,则冠婚享射之制存,而乖争之俗不作矣;朝觐聘问之礼存,而倔强之国不闻矣,国家、宫室、车旅、衣服之有等,则憯拟之风不起矣;号令、赏罚、政令、纪律之既行,则统御之权不失矣,岂至于乱乎 所以圣人必欲从周者,以为救纠纷者,莫若用文之为先也,奈何反以三代各有尚,而周衰为文之弊耶

太史公权衡

《史记刺客传》序聂政事极其形容,殆自抒其愤激云耳。于《年表》则书"盗杀韩相侠累",盖太史公之权衡审矣。《田单传》叙王蠋事,至以齐存亡系一布衣,孰谓史公之"退节义"乎 又如列孔子于世家,列老子于列传,而且与申、韩相埒,亦曷尝"先黄老而后六经"哉!然则后人之讥迁者,悉眯语也。

史迁文章宾主

陈仁子日:汉初不知尊孟子,迁也以孟、荀同传已为不伦,更以驺子、淳于髡等杂之,何卑孟耶 不知史法有牵连得书者,有借客形主者。太史公叹孟子所如不合,而驺子、淳于髡之流棼棼焉尊礼于世,正以见碔砆轻售而璞玉不剖,汗血空良而驽马竞逐,其寄慨深矣。仁子反见谓为卑盂,是不知文章之宾主故也。

太史公知己

赵汸日:史迁《平准书》,讥横敛之臣也;《货殖传》,讥好货之君也。按汉武帝五十年间,因兵革而财用耗,因财用而刑法酷,迨至末年,平准之置,则海内萧然,户口减半,戕民之祸,于是为极。迁备著始终相因之变,特以"平准"名书,而终之曰"烹弘羊,天乃雨"。呜呼旨哉!汸可谓太史公知己矣。

《史记》多为后人淆乱

太史公殁于武帝末年,而《贾谊传》言贾嘉最好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相如传》引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又《公孙弘传》在平帝元始中诏赐弘子孙爵。徐广注谓后人写此以续卷后,然则《史记》一书为后人所淆乱多矣。[余又考《后汉杨终传》云:肃宗时,终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则今之《史记》非迁本书可知已,何怪其淆乱杂出也!]

史迁不解作赋

史迁载《子虚》、《上林》,以其文辞宏丽、为世所珍而已,非真能赏咏之也。观其推重贾生诸赋可知。贾畅达用世之才耳,所为赋自是一家,太史公亦自有《士不遇赋》,绝不成文理。千秋轶才,竟绌于雕虫小技,人各有所能,不可强耶!

武帝遗命

自古帝王遗命多矣,要未有如汉武之奇者。托国于素无名誉之人,期功效于数十年之后,若持左券,此岂寻常尺度所得窥耶 武帝更有一奇,不冠不见黯,虽以丞相、大将军之贵不敢望也。故使长孺不死,负斧之图不在子孟也。

武帝神智

汉武帝册封诸子,其策书皆帝亲笔。于燕王曰:"悉尔心,毋作怨,毋作棐德。"燕王果以怨望,欲与上官桀、桑弘羊等谋杀霍光,废帝而自立,事发.上官、桑氏俱族。燕王自杀,国除。于广陵王日:"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尔。毋迩宵人。"广陵亦以近小人亡国。如此神智,真不愧祖武矣。

苏武娶胡妇有见

苏子卿娶胡妇,卒蒙后世訾议。私窃疑之。《新安文献志》载,宋建炎中有朱勣者,以校尉随奉使行人在粘罕所,数日便求妻室。粘罕喜,令于所虏内人中自择。勣择一最陋者,人皆莫晓。不半月.勣遂逃去,人始悟求妻以固粘罕使不疑,受其陋者.无顾恋也。子卿之妻于胡.得无朱勣之见耶

霍光疏昌邑王之罪

观昌邑王与张敞语,真清狂不慧者耳,乌能为恶 既废则已矣,何至诛其从官二百余人 意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光知之.故立废贺,非专以淫乱故也。二百人者方诛,号呼于市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有谋明矣。特其事秘,史无缘得之,著此者亦欲后人微见其意也。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且疑之;光等数贺之恶,可尽信哉?

交道之弊

今之论交者,皆曰王、贡,萧、朱。若以此为第一义,夫弹冠结绶,时势相依,正今士之弊。而乃以为至交,伤哉!益以见世之无交也。

西汉文章之陋

西汉自王褒以下,文字专事词藻,不复简古。而谷永等书,杂引经传,无复己见,于是古学益远。又文章好用事,自邹阳始,而太史公云"比物连类,有足多者",岂意其遂为方便法门耶 至于今日,则末流之滥觞矣。

汉用吏胥之效

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无所表现。至其卓绝俊伟、震耀四海者,类出于吏胥中,如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俊明博,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然则何吏胥之多贤耶 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伏,吏之倩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功。而后世顾以为杂流,此士大夫所以为耻而不肯为也。

赵充国屯田是计

赵充国屯田事,乃兵家计策。不唯宣帝与汉庭诸公、先零、罕、开为所惑,班尉亦不识其几。汉用兵皆调发诸部国,千里行师,遇虏辄北。今罕、开等羌亦乌合,充国知其不能久,故欲以计挫之。但云"兵难逾度,愿至金城,图上方略",又曰"明主可为忠言,兵当以全取胜。及到彼,但欲为留屯计"。凡与汉廷往复论难者,不过粮草多寡耳,机初不露也。羌人见其设施出于所料之外,实不可久留,故输款而退,赵亦奏凯而还。在边不过自冬徂夏,元不曾收得一粒谷,想亦不曾下种。不然,五月谷将穗,那肯留以遗羌耶 学者不以时刻考之,每语屯田,必为称首,可笑。

陈汤之功不当以矫制废

陈汤之功,千古无两,而议者以矫制罪之。不知所恶夫赏矫制而开后患者,谓其功可以相踵而比肩者也。阴山之北,凡几单于,自汉击匈奴以来,得单于者几人 终汉之世,独一陈汤得单于耳,其不可常徼幸而立功者如此。诚使裂地而封汤,且著之令日:"有能矫制斩单于如陈汤者,无罪而封侯。"吾意汉虽欲再赏一人焉,更数十年未有继也。如此则上足以尊明陈汤之有功,显褒而不疑,而下不畏未来生事要功之论,计之善者也。唯其为说不明,故阻功之徒,乘间而窃议,其后英雄志士所以息机于世变之会也。

二疏之去以许伯

萧望之为元帝傅,与石显为仇,卒为石显所陷。疏广亦为元帝傅,与许伯为恶,而许伯莫能肆其毒。萧、疏事体一同而安危异者,去就之势异也。且元帝仁柔不断,疏傅盖熟察其为人,故一旦引知足之分,父子相携而去之。人徒知疏傅之去为高,而不知所以去者,盖以此耳。

言灾异不当著事应

孔子于《春秋》著灾异不著事应者何 盖旁引物情、曲指事类,不能一一皆合;偶有不然,人君将忽焉而不之惧,圣人于此自有深意也。自刘向释《洪范》,析天下灾祥之变,而推之于金木水火土之域.乃以时事之吉凶而曲为之配,此之谓欺天之学。况周得水德而有赤乌之祥.汉得火德而有黄龙之瑞,此理又何如耶 岂其晋厉公一视之远,周单公一言之徐,而能关于五行之沴乎 如是则五行之绳人甚于三尺矣。

歆、向废图谱之学

河出图,天地有自然之象;洛出书,天地有自然之理,二者不可偏废也。图,经也;书,纬也。一经一纬,相错而成文,相须而成变化。见书不见图,如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如见其人不闻其语。图至约也,书至博也。即图而求易,即书而求难。故学者为学,置图于左,置书于右,索象于图,考理于书,则人亦易为学,学亦易为功。后之学者,离图即书,尚辞务说。故虽平日胸中有千章万卷,及置之周行执事之间,则茫然不知所向。秦人虽弃儒学,未尝弃图书,诚以为图之具不可一日无也。萧何知取天下易、守天下难,故入咸阳先取秦图书。一旦干戈既定,文物悉张,由是萧何定律令而刑罚清,韩信申军法而号令明,张苍定章程而典故有伦,叔孙通制礼仪而名分有别。夫高祖以马上得天下,一时武夫役徒知《诗》《书》为何物 而此数公又非老师宿儒、博通古今者,非图书有在、指掌可明见,则一代之典未易举也。况是时挟书之律未除,屋壁之藏不启,所谓书者有几?无非按图之效也。后世书籍既多,儒生接武,及乎议一典礼,有如聚讼,玩岁愒日,纷纷纭纭,纵有所获,披一斛而得一粒,所得不偿劳矣。此其失,实自歆、向启之。汉初典籍无纪,刘氏创意,总括群书,分为《七略》,只收书不收图。《艺文》之目,递相因袭,故天禄、兰台、三馆、四库内外之藏,但闻有书而已。萧何之图,自此委地。后之人将慕刘、班之不暇,故图消而书日盛。唯任宏后兵书一类分为四种,有书五十三家,有图四十三卷,载在《七略》,独异于他。宋、齐之间,群书失次,王俭于是作《七志》,以为之纪;六志收书,一志专收图谱,谓之《图谱志》。不意末学而有此作也!且有专门之书,则有专门之学;有专门之学,则其学必传,其书亦不失。任宏之《略》,刘歆不能广之;王俭之《志》,阮孝绪不能续之。孝绪作《七录》,录散图而归部,录杂谱而归记注。盖积书犹调兵也,聚则易固,散则易亡。积书犹赋粟也,聚则易赢.散则易乏。按任宏之图与书几相等,王俭之志自当七之一。孝绪之录,虽不专收,犹有总记,内篇有图七百七十卷,外篇有图百卷,未知谱之如何耳。隋家藏书,富于古今,然图谱无所系。自此以来,荡然无纪。至唐、虞、夏、商、周、秦、汉上代之书具在,而图无传焉。图既无传,书复日多,兹学者之难成也。天下之事,不务行而务说,不用图谱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业,未有无图谱而可行于世者。

图谱之益

世无图谱,人亦不识图谱之学。张华,晋人也,问以汉之宫室,千门万户,其应如响,时人服其博物。张华固博物矣,此非博物之效也,见汉宫室图焉。武平一,唐人也,问以鲁三桓、郑七穆,春秋族系,无有遗者,时人服其明《春秋》,平一固熟于《春秋》矣,此非明春秋之功也,见《春秋》世族谱焉。使华不见图,虽读尽汉人之书,亦莫知前代宫室之出处;使平一不见谱,虽诵《春秋》如建瓴水,亦莫知古人氏族之始终。当时作者,后世史臣,皆不知其学之所自。逮郑夹漈见杨佺期《洛京图》,方省张华之由,见杜预《公子谱》,方觉平一之故。由是而知图谱之学,其裨益宏矣。今之学者,此类都成废阁,何怪其博洽不逮古人也。歆、向之罪可胜讨乎!

千百年眼卷六

汉儒解经之陋

《易》本卜筮之书也,后之儒者知诵《十翼》而不能晓占法;《礼》本品节之书也,后之儒者知诵《戴记》而不能习仪礼。何哉 义理之说太胜焉耳。春秋、战国之时,去古未远,先王礼制不尽沦丧,故巫、史、卜、祝,小夫、贱隶皆能知其数.而其义则非圣贤不能推明之。及其流传既久,所谓义者布在方册,格言大训,炳如日星,千载一日也,而其数则湮没无闻久矣。姑以汉事言之,若《诗》若《礼》若《易》,诸儒为之训诂。转相授受,所谓义也。今训诂则家传人诵,而制氏之铿锵,徐生之容,京、费之占,无有能知之者矣。盖其始也,则数可陈而义难知。及其久也,则义之难明者,简编可以纪述,论说可以传授,而所谓数者一日而不肄习则亡之矣。数既亡则义孤行,于是疑儒者之道有体而无用,曷足怪哉

古《易》

古人欲发明圣贤经传,皆自为一书,不以相附。孔子作《十翼》以赞《易》,而王弼乃以《十翼》杂于经文,不知《易》文有韵,不可以他语间之。且伏羲有伏羲之《易》,文周有文周之《易》,孔子有孔子之《易》,又有难强同者,故朱子作《本义》以还其旧。成化间一俗儒复分散如王弼本义,举者便之,至今遂不复见《易》之原文,良可叹也。宋人云:晁说之作古《易》,彖象别异于卦爻,欲学者不执彖以论卦,不执象以论爻,语为得之。然谓古《易》作于说之,甚谬。

《尚书》古文今文辨

国子学正梅鷟日:《尚书》唯今文四十二篇传自伏生口诵者,为真古文;十六篇出孔壁中者,尽汉儒伪作,大抵依约诸经《论》、《孟》中语,并窃其字句而缘饰之。其补《舜典》二十八字,则窃《易》中"文明"、《诗》中"温恭允塞"等成文。其作《大禹谟》"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等句,则窃《论语》"为君难,为臣不易"成文;"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等句,则窃《论语》"允执厥中"等语成文。征苗誓师、赞禹还师等,原无此事,舜分北三苗与窜三苗于三危,已无烦师旅,伪作者徒见《舜典》有此文,遂模仿为誓召还兵,"有苗格"诸语。益稷赓歌,亦窃《孟子》"手足腹心"等句成文。其外《五子之歌》窃《孟子》"忸怩"之语,《泰誓》三篇取《语》、《孟》"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若崩厥角稽首"之文。其外《胤征》《仲虺之诰》《汤诰》《伊训》《太甲》《咸有一德》《说命》《武成》诸篇,文多浅陋,必非商、周之作。相传共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之。不知竹简漆书岂能支数百年之久,壁间丝竹八音是何人作 尤谬妄不经之甚也。按此说甚精,吴文正公有《叙录》,揭曼石称其纲举目张,如禹之治水。后归熙甫仿其意厘为今文,近时焦弱侯又见赵子昂真迹一卷,亦具论此,且云分古文今文而为之集注,乃知人心有同然也。

毛、郑说《诗》之妄

《周颂昊天有成命》日:"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所谓二后者.文、武也,则成王者,成王也,犹文王之为文王,武王之为武王也。然则《昊天有成命》当是康王以后之诗,而毛、郑之说谓颂皆是成王时作,遂以成王为成此王功,不敢康宁。《执竞》日:"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所谓成康者,成王、康王也,则夫《执竞》者,当是昭王已后之诗。而毛、郑谓是武王时作。各出其意,以增就其说,而意又不同。毛以为成大功而安之,郑以为成安祖考之道。若此者,使后世何所适从哉 噫!以为成王、康王,则于诗文理易通,如毛、郑之说则文义不完而难通。然学者舍简而从迂,舍直而从曲,舍易通而从难通,或信焉而不知其非,或疑焉而不敢辨者,以时世既远.茫昧而难明也。

卫宏序《诗》之谬

汉人立学官讲《诗》,专以义理相传,是故卫宏序《诗》,以乐为乐得淑女之乐,淫为不淫其色之淫,哀为哀窈窕之哀,伤为无伤善之伤。如此说《关雎》,则洋洋盈耳之旨安在乎

声歌之妙至晋而亡

两汉之言《诗》者,唯儒生论义不论声,而声歌之妙犹传于瞽史。经董卓、赤眉之乱,礼乐沦亡殆尽。魏人得汉雅乐郎,仅能歌《文王》《鹿鸣》《驺虞》《伐檀》四篇而已。太和之末,又亡其三,唯有《鹿鸣》,至晋又亡。自《鹿鸣》亡后,声诗之道绝矣。夫《诗》之本在声,而声之本在兴,鸟兽草木乃发兴之本。汉儒之言《诗》者,既不论声,又不知兴,故鸟兽草木之学废矣。

扬雄始末辨

扬子云古以比孟、荀。紫阳氏著《通鉴纲目》,直书之曰"莽大夫扬雄死",盖举市国之褚渊、历姓之冯道所未尝加者而加之。不知雄至京见成帝,年四十余矣,自成帝建始改元至天凤五年,计五十有二岁。以五十二合四十余,已近百年,则与所谓年七十一者又相牴牾矣。又考雄至京,大司马王音奇其文,而音薨永始初年.则雄来必在永始之前无疑。然则谓雄为延于莽年者,妄也。其云媚莽,妄可知矣。按雄郫县人,郫人简公绍芳辩证尤悉。简引桓谭《新语》日:雄作《甘泉赋》一首,梦肠出,收而内之,明日遂卒。而祠甘泉在永始四年,雄卒永始四年,去莽篡尚远,而《剧秦美新》或出于谷子云。然考之《法言》,云汉兴二百一十载。爰自高帝至平帝末,盖其数矣,而谓雄卒永始,亦未必然。计雄之终,或在平帝末,则其年正七十余矣。因雄历成、哀、平,故称三世不徙官;若复仕莽,讵止三世哉?由是知雄决无仕莽、投阁、美新之事,紫阳亦未可为实录也。

方望贤于范增

方望为隗嚣军师,后嚣不听其言,望以书谢之日:"范蠡收责句践,乘扁舟于五湖;舅犯谢罪文公,亦逡巡于河上。望之无劳,固其宜也。望闻乌氏有龙池之山,微径南通,与汉相属,其傍时有奇人。聊及闲暇,广求其真。望将军勉之。"望之见几乱邦,托迹方外,飘然行遁,邈焉莫追,贤于范增远矣。

高、光二帝不可优劣

高帝不免韩、彭之诛,而光武乃能全功臣,此大有说。一则逐鹿之势,外相臣服,事定难制;一则祖宗之业,名位素定,事已相安。一则大度中有谩骂之失,人心素疑;一则大度中能动如节度,人心素定。一则效其死力,封爵过度,不计后患;一则赤心在人,监戒覆辙,务在保全。两者絜论,本末乃见。后世为高、光分左右袒者,是所谓不尽人之情而欲悬断其曲直也,失之远矣。

子陵不仕有深意

光武中兴,令主也;而废郭后及太子强,颇为后世口实。国朝方正学《题严陵图》有云:"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可知矣。羊裘老子蚤见几,故向桐江钓烟水。"宛转二十八字,可谓发千古之隐矣。

客星为灾

桑悦《客星亭记》云:"客星有曰周伯,曰孝子,曰王蓬絮,曰国皇,曰温星。凡有所犯,无不灾凶。《后汉天文志》:客星居周野,光武崩应之,于此不书,似因子陵而讳占也。且犯帝之变,刘聪遂亡,光武无应者,岂目前下贤一事,亦可弭其灾患欤 "此论奇特,民怿非徒狂者。

伏波未是烈士

"大丈夫暴骨边庭,不犹愈于病死牖下 "此伏波之志也。伏波乃欲裹尸还葬,则是东坡所谓"刘伶忘死未忘骸"耳,谅为烈士,骨暴不收可矣。

《汉书》真本

《刘之遴传》云:鄱阳嗣王范,得班固所上《汉书》真本,谓今本诸王传杂在诸传中,古本悉类项传前。又谓古本《汉书》称"永平十六年五月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无之。古本《叙传》号"中篇",今本称为"叙传"。今本《叙传》载班彪行事,而古本云"班生彪自有传"。今本纪及表、志、传不相合为次,而古本相合为次,总成三十八卷。今本《外戚传》在《西域传》后,而古本《外戚传》在帝纪下。今本《韩彭英卢吴》述云:"信唯饿隶,布实黥徒,越亦狗盗,芮尹江湖,云起龙骧,化为王侯,"而古本述云:"淮阴毅毅,仗剑周章。邦之杰兮,实为彭、英。化为王侯,云起龙腾。"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释义,以助雅谈,而今本无此卷。其不同如此。所谓古本《汉书》,乃萧琛在宣城,有北僧南渡,惟赍一葫芦,中有《汉书叙传》。僧日:"三辅耆老相传,以为班固真本。"琛固求得之。其书多有异今者,纸墨亦古,文字多如龙举之例,非隶非篆。琛甚秘之,乃以饷鄱阳王。见琛传。

班掾史妙

班掾《元帝赞》,称其"鼓琴瑟,吹洞萧,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幻眇。"《成帝赞》:"善修容仪,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此皆称其所长,则所短不言而自见,最得史臣之体。

杨王孙、文翁史失其名

《汉书杨王孙传》失其名。《西京杂记》:杨贵,字王孙,京兆人也。生时厚自奉养,死则裸葬于终南山。子孙掘土凿石,深七尺而下尸,上覆盖以石。又张崇文《历代小志》:文翁,姓文,名党,字仲翁,景帝时为蜀郡太守。史亦失其名。

《汉书》缺典

《汉书》缺典处,兵无志,选举无志,为太史公未作得此二书,故孟坚因陋就简。

程伊川论班、马

程伊川云:子长著作,微情妙旨,寄之文字蹊径之外。孟坚之文,情旨尽露于文字蹊径之中。读子长文,必越浮言者始得其意,超文字者乃解其宗。班氏文章,亦称博雅,但一览之余,情词俱尽。此班马之分也。评《史》《汉》者独此语为核。张辅以文字多寡为优劣,此何足以论班、马哉!

明帝前已有佛典

佛典,世谓汉明帝时始通中国,不知明帝之前已有之。刘向《列仙传》日:"历观百家之中,以相检验,得仙者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经。"《霍去病传》:"收休屠祭天金人",颜师古注曰:"今佛像是也。"《汉武故事》日:"毘邪杀休屠王,以其众来降,得其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宫。金人皆长丈余,其祭不用牛羊,唯烧香礼拜。上使依其国俗祀之。"鱼豢《魏略西戎传》日:"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传浮屠经。"此皆明帝以前事也。使明帝前未有佛典,傅毅对明帝之言何从而得之 但未盛行如今日耳。

汉选法之善

汉选部有尚书,自县令以上,始赴尚书调选。其余郡县之属吏,至于公府之掾曹,各自辟于其长。其诸侯王国,自内史以下,亦皆得以自除。朝廷无迁选之劳,官府有荐贤之实,贤否勤惰,各察于其属之长而黜陟之。故干佐曹吏拔于州县者,然后为五府所辟;五府举掾曹,然后为朝廷所用。推而至于公卿之尊,初未始有限也。故何武以大司空辟鲍宣为佐曹掾,史高领尚书事而辟匡衡为议营史,此曹掾之辟于公府者也。周景以刺史而辟陈若为别驾,王涣以方城令而辟仉览为主簿,此属之辟于郡县者也。是以士之修洁于家,而闻誉达于朝廷,往往辟书交至其门而无遗才。此汉之选吏,所以一付之公论,而尤未至纤悉于法也。后世吏部注拟,下自监官管库之微,一切选之尚书,按其年劳资格,而例以与之,若执左卷而责偿其主,奚暇问其贤不肖哉!

汉乡亭之重

汉时乡亭之任,则每乡有三老、孝弟、力田,掌劝导乡里,助成风俗,皆有禄秩。而三老、孝弟、力田为尤尊,可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故戾太子得罪,而壶关三老得以言其冤。王尊为郡,而东郡三老得以奏其治状。至于张敞、朱博、鲍宣、仇香之徒,为显宦有声名,然其猷为才望,亦皆见于为亭长、啬夫之时。隋、唐以后,所谓乡亭之职,至困至贱,贪官污吏非理征求,极意凌蔑。故虽足迹不离闾里之间,奉行不过文书之事,而期会追呼、笞捶比较,其困踣无聊之状,则与以身任军旅土木之徭役者无以异,而至于破家荡产不能自保,则徭役之祸反不至此矣。然则差役之名,盖后世以其困苦卑贱同于徭役而称之,非古人所以置比闾族党之官之本意也。故或倚法以为奸,或匿赋以规免,而汉之所以待三老、啬夫、亭长者,遂不可望于后世。吁!可叹矣!

陈蕃悬榻

陈蕃初为青州太守。郡人周璆,高洁之士,郡守召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特为一榻,去则悬之。后为豫章太守,不接宾客,唯徐稚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右二事相类,蕃平生所接宾客亦罕矣。杨升庵曰:"蕃亦痴矣!为郡守,采一郡之风谣,为宰相,以天下为耳目。若开阁、悬榻,乃干木、泄柳之所为,岂郡守、宰相事乎 宦官之祸,其及宜矣!"[夏君宪日:宾客之可接者亦罕矣,开阁悬榻而后真士至焉。韩退之《上邢尚书书》可观也。朱伯厚何人哉 既收葬其尸矣,又能匿其子逸,慷慨赴义,九折不回。然则宾客又乌用多耶 先生此论,亦苛于索斑矣。]

李膺已甚

李膺为司隶校尉时,张让弟朔为野王令,贪残无道,横杀孕妇。闻膺至,惧罪逃还京师,匿兄让第合柱中。膺知其状,率将吏卒破柱取朔,付洛阳狱,受词毕,即杀之。呜呼!人臣挟简亢之风,致令天子幸侍之弟逃命柱中,可谓威望已极。而必欲杀之,膺于是有死道矣。文帝时,申屠嘉为相,亢直何减膺,邓通以小臣戏殿上,亦只令之免冠徒跣叩头流血而已,未尝必杀之乃为快也。使膺处此,当复求进于是矣。噫!天下之事,所贵君子通时达变,毋徒苛求已甚,酿成祸端,亦不得不分其责矣。

景毅耻不与党锢

景毅,蜀郡人,为汉侍御史。子顾为李膺门徒,未有录牒不及于谴。毅慨然日:"本谓膺贤,遣子师之,岂可以漏脱名籍苟安而已 "遂自表免归。然则耻不与党人,不独皇甫规也。

清谈始于汉末

世谓清谈放旷起于晋,非也。汉末已有之矣。仲长统《见志诗》日:"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裂风雅。"郑泉嗜酒,临卒谓同类日:"必葬我陶家之侧,庶百岁之后,化为成土,幸见取为酒壶,实获我心矣。"二子盖阮籍、刘伶之先着鞭者也。

蔡中郎秘《论衡》

中郎以《论衡》为谈助,盖目为稗官野史之流,且此篇骤出未行而新奇可喜,故秘之帐中。如今人收录异书,文固非所论也。自《论衡》不甚称,后世究竟举主,多归咎中郎者,特为一洒之。

蔡邕有后

白乐天诗:"各有文姬才稚子。"自注:蔡邕无子,有一女文姬。昔人谓邕无子,悉以书授王粲。按《羊祜传》:祜,蔡邕外孙,景献皇后同母弟。祜讨吴有功,将进爵土,乞以赐舅子蔡袭。诏封袭关内侯。《蔡充别传》;祖睦,蔡邕孙也。按邕传不言有子无子,此可补传缺。

汉末史传屈笔

汉末之董承、耿纪,晋仞之诸葛、毋丘,齐兴而有刘康、袁粲。周灭而有王谦、尉迟迥,斯皆破家徇国、视死犹生,而历代诸史皆书之曰"逆",将何以激扬名教、以劝事君者乎 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若使南董有灵,必切齿于九泉之下矣。

孔文举关系

坡公极口诵服孔文举,而或者非之,且议其疏。嗟夫!孔文举在,无人敢议九锡;文举既死,董昭掀然而谈矣。此岂全无所关系者耶 李卓吾日:老瞒专国二十五年,终不敢篡汉自立,则孔融虽死,其所裨于汉帝者弘矣。杀其身无益于君,已胜于老死牖下者万万,况有益于君耶!西汉哀、平未甚失德也,而王莽从容焉饰智矫廉以取之,潜移默运而不觉,其视此何如也 故知"虎豹在山,藜藿不采",非虚语矣。

刘表工书

今人皆知临池家有锺元常,而不知元常有同学友胡昭,又不知元常与昭皆受书法于刘景升也。董北苑日:刘景升为书家祖师,锺、胡皆其弟子。昭肥繇瘦,各得一体耳。今景升遗迹绝无存者,《艺文志》有《刘表集》,亦已久亡。独《三国志》载表与袁尚兄弟书,其笔力不减崔、蔡之流,而表初又为党人,在"八及"之列,其文行如此,宜乎书法之工也。

曹操不复姓

曹操本姓夏侯,父嵩为中常侍曹腾养子。尝意其富贵之极,何不复姓 后见一书云:当时有以谶纬进者,云古者名官职不言曹,自汉以来始名官尽言曹也,至吏亦言属曹,卒言侍曹,此非天意乎 操遂不复姓。此或实事。

曹操疑冢

曹操疑冢,在漳河上。宋人俞符有诗曰:"生前欺天绝汉统,死后欺人设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用余机到丘垄。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须掘尽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葬君尸。"陶九成以为此言诗之斧钺也,予则以孺子之见耳,使孟德闻之,必见笑于地下。夫孟德之棺,岂真在于疑冢哉?多设以疑人耳。然始为疑冢者孔林。

曹操讽汉复九州

三桓讽鲁作三军,合《周礼》矣,其志乃欲卑公室而夺之权。曹操讽汉复九州,合《禹贡》矣,其志乃欲广冀州而益其地。凡奸人欲济其邪谋者,未尝不引经术也,况鬼蜮如操耶!

孙权之劣

魏武因弱为强,不阶尺土,几一海寓。其人不足论,才足称也。孙权自守虏耳,借父兄之业,亡能尺寸广也。使昭烈处权,所就当止此乎 苏氏以刘不如孙,非也。

昭烈先声

昭烈间关于袁绍、吕布、刘表、曹操之间,困矣而气不衰也,败矣而望不挫也。魏武以天下英雄推之,鲁肃以天下枭雄名之,周瑜、陆逊、程昱、郭嘉咸惴惴焉,胡先声之震如此也!迹昭烈平生言论风旨,盖犹有帝王之度焉,远非孙、曹等也。虽其传弗远,亦炎德之将终与

借荆州所以保吴

鲁子敬许以荆州借刘先主,后世议之,此论非是。史称曹公闻孙权以土地借备,方作书,落笔于地。彼知先主得荆州,辅车之势成,天下未可遽取也。由是言之,借荆州之事,岂唯刘氏所以取蜀,亦孙氏之所以保吴者矣。

荆、蜀形势

荆,天下重地,豪杰所急也,然未有以荆取天下者。无论刘表、萧铣、马殷辈,以楚成之强,庄之伯,灵之贪,玄之横,友谅之桀,而中原不能尺寸也。夫蜀诚一隅,然秦得之轻诸侯矣,汉得之壹四海矣,孔明自昭烈卒,出祁山者六,曷谓欲长守蜀也

取刘璋不系孔明

汉昭烈于十六年冬,从刘璋之迎而击张鲁。是时孔明留守荆州,至明年乃自葭萌据涪,出法正之计,昭烈亦强从之。若使孔明在,举措当不如此。今以取刘璋为孔明病,盖亦未之考也。

昭烈遗命之非

汉昭烈与诸葛孔明经营西蜀,以窥中原,无非为兴复刘氏耳。昭烈既崩,其志未遂,嗣子刘禅,昏愚暗弱,虽有孔明,亦未如何。昭烈生前,岂不知之,晏驾顾命,宜日:"嗣子可辅,辅之,如不可辅,则择刘氏之贤者立之。"孔明王佐之才,必有以处此,而刘氏兴矣。昭烈智不及此,乃日:"如不可辅,卿可自取。"是置孔明于嫌疑之地,欲变而择贤,则天下将以昭烈之言而疑已,欲不变,则刘禅又不足与有为,此孔明所以不能混一天下而汉祀遂斩也。宋张文潜有诗:"永安受命堪垂涕,手挈庸儿是天意。"足为孔明置词矣。

《梁父吟》讥晏子

孔明《梁父吟》,当不止一篇,世所传仅此耳。寓意盖讥晏氏。夫三子恃功暴恣,渐固难长,借使驾驭有方,则皆折冲之器。既不能以是为齐景公谋,又不能明正典刑以张公室,徒以权谲毙之。至于崔抒弑君,陈恒擅国,则隐忍徘徊,大义俱废。复沮景公用孔子,而甘与梁丘据辈等列乱朝,区区补苴罅漏,何救齐亡 而后世犹以为贤,至有"管、晏"之目。此《梁父吟》所为作也。自拟隆中,宁取乐毅,而不及晏,厥有旨哉!

孔明比管、乐有取

孔明自比管、乐,后人多疑其谦,不知此自有深意。比管仲取其尊王也,比乐毅取其复仇也,盖隐隐有兴复汉室之图,于比拟间微示其意。乃说者比度才智,较量浅深,于古人心事,毫未窥其所主,何哉

子房、孔明学术

诸葛孔明,材似张子房而学不同。子房出于黄老,孔明出于申、韩。方秦之末,可与图天下者,非汉高祖而谁 项羽决不足以有为也。故其初即归高祖,不复更问项羽,与范增之徒异矣。然而黄老之术,不以身易天下,是以主谋而不主事,图终而不图始,阴行其志而不尽用其材,虽使高帝得天下而己不与也。孔明有志于汉者,而度曹操、孙权不在于是,故退耕以观其人,唯施之刘备为可,其过荀文若远矣。以备不足与驱驰中原而吞操,宁远介于蜀,伺二氏之弊。乃矫汉末颓弱之失,一齐之以刑名,错综万务,参核名实,用法甚工,而有罪不贷,则以申韩为之也。唯其所见各得于心,非因人从俗以苟作,此所以为黄老而不流于荡,为申、韩而不流于刻,故卒能辅其才而成其志也。

孔明事业文章

孔明,三代之佐也,而与留侯,梁公、范文正俱为殊绝人物。二表,三代之文也,而与《陈情》《酒德》《归去来》俱为第一文章,信笃论乎!"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可与言孔明者,杜氏而已。"大哉言也!《伊训》《说命》相表里。"可与言二表者,苏氏而已。

《出师表》缺句

孔明《出师表》,今世所传,皆本《三国志》。按《文选》所载,"先帝之灵"下"若无兴德之言"六字,他本皆无,于义有缺,当以《文选》为正。

司马懿非孔明敌

司马仲达出奇制胜.变化如神,虽孙权亦惮之。孔明以步卒十余万,西行千里,行行然求与之战,而仲达以劲骑三十万,仅能自守,来不敢拒,去不敢追。贾诩等尝逼之战矣,兵交即败,不敢复出。姑以待弊为名,而其为计者,不过日夕望其死而无他术也。然孔明始试其兵,或以饥退,晚年杂耕渭滨,为久驻之基,木牛流马,日运而至,则其弊不可待矣。迟之一二年,仲达将何辞哉 不战则君疑之,同列议之,国人轻之,其英气无所骋,固不免于战,战则败耳。惜乎!军前之星遽陨,使后世竖儒得肆饶舌也!

杨颙不知孔明

孔明为相,身校簿书。主簿杨颙切谏,以为徒劳。后之览者,无不为孔明惜也。张和仲日:杨主簿深达相臣之体,而未亮孔明之心。夫死生有命,况孔明之死生何等关系,而谓食少事烦,竟致夭没也?不意死仲达犹能绐后生明眼人!

武乡遗言不及姜维

武乡亟称姜伯约,论者以为失焉。观亮遗言,第举琬、祎而不及维,料之审矣。然维于亮,要不负所知也。以禅之庸、皓之佞,非维则久亡矣。

八阵图

诸葛武侯八阵图,在蜀者二。一在夔州之永安宫,一在新都之弥牟镇。王武子曾为《夔州之西市俯临江岸沙石下看诸葛亮八阵图》:箕张翼舒,鹅形鹤势,聚石分布,宛然尚存。峡水大时,三蜀雪消之际,频滂滉漾,大树十围,枯桤百丈,破礶巨石,随波塞川而下。水与岸齐,雷奔山裂,聚石为堆者,断可知也。及乎水已平,万物皆失故态,唯阵图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垂六七百年间,淘洒推激,追今不动。在新都者,其地象城门四起,中列土垒,约高三尺。耕者或铲平之,经旬余复突出。此乃其精诚之贯,天之所支,而不可坏者,盖非独人爱惜之而已。

汉祚之长

汉之亡也,贬献帝为公,后为山阳夫人。相传至玄孙秋,犹为公,行汉正朔,用天子礼乐,西晋亡而汉祀始绝。前后计之,汉盖已有五百余年,深仁厚泽之报,固不爽也。老瞒篡汉,以贻子孙,相传五帝,共享国四十一年。其一被弑,其二见废,唯丕、睿仅存耳。然则老瞒不亦枉苦心耶!

高贵乡公文学

史称高贵才慧夙成,好问尚词,即其幸学与诸博士论难,信然。自古末世之君多文采,若隋炀、陈、唐二后主最隽,然不过华靡藻丽耳。至深于经术,莫如高贵。人主之学,与韦布异,不能不为之浩叹。

李密《陈情表》讹字

李密《陈情表》有"少仕伪朝"之句,责备者谓其笃于孝而妨于忠。尝见佛书引此文,"伪朝"作"荒朝",盖密之初文也。"伪朝"字盖晋改之以入史耳。刘静修诗有云:"若将文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盖指此类乎

阮籍巧附司马昭

阮籍既为司马昭大将军从事,闻步兵厨酒美,复求为校尉。史言虽去职,常游府内,朝晏必预,以能遗落世事为美谈。不知此正其诡谲,佯欲远昭而阴实附之,故示恋恋之意,以重相谐结。小人情伪,有千载不可掩者。不然籍与嵇康,当时一流人物也,何礼法疾籍如仇,昭则每为保护;康徒以钟会片言,遂不免耶 至劝进之文,真情乃见。籍著《大人论》,比礼法士为群虱之处裈中。若籍附昭,乃裈中之虱,但偶不遭火焚耳。使王凌、毋丘俭等一得志,籍尚有噍类哉!

晋室久乱

王济以人乳蒸豚,王恺使妓吹笛,小失声韵便杀之;使美人行酒,客饮不尽亦杀之。时武帝在朝,而贵戚敢如此,知晋室之乱也久矣。

晋武以不废立致乱

自古帝王多以废立致乱,而晋武独以不废立致乱。举神器之重,以畀昏童,自以由太子而及遹,是由历及昌之意也,而宁知遹不克终而死耶 天之祸败人国,固有出于意外者,是所谓报施之巧也。不然,狼顾之懿,方且贾德色于九原,而古公亶父,何不作法于凉也

晋史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