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笑清 · 天花主人
云仙笑 (清)天花主人编次
拙书生:拙书生礼斗登高第
又团圆:裴节女完节全夫
平子芳:都家郎女妆奸妇
耿氏女:男扮寻夫
胜千金:一碗饭报德胜千金
厚德报:张昌伯厚德免奇冤
拙书生
拙书生礼斗登高第
尽说多才侬第一,第一多才,却是终身疾。
作赋吟诗俱不必,何如守拙存诚实。恰怪今人无见识,文理粗通,自道生花笔。那见功名唾手拾,矜骄便没三分值。
右调《蝶恋花》
天下最易动人钦服的是那才子二字,殊不知最易惹人妒忌的也是那才子二字。这为什么缘故?要晓得才有两等,有大才,有小才。那大才除却圣贤,没人敢及。如今只不过有几个小才的人,却自己认做了一个大才。那些有耳无目的,也道他是天下第一个才子,他便全无忌惮把那才子的身分使出来。倘遇着拙的,或者受他笼络了;若遇着不相上下的,不惟不肯受他笼络,还要笼络他起来。这个还是小事。万一两不相容,这个争强,那个夸胜,免不得别生计较,安排网罗,侭有家破身亡的。
这等看起来,那才字竟是起祸的根脚,送命的病源。常记古人说得好:“恃才妄作,所以取祸。”怎么世上的人再不肯把这八个字体贴一番。假如有十分才的,藏了五分的作用,有五分才的藏了四分的作用,把那骄人的念头,放荡的情怀,一一收拾起来,那见得便不是个才子。即看古人,那虚心的,便受了许多用;那弄聪明的,便受了许多累。可笑今世略做得几句歪诗,便道是个才子。终不然圣人说个才难二字,古时竟没一个吟诗作赋的人么?在下这段说话,看官不要认做小说的引子,直是进学问保身家的劝世明言。看官若不信时,听在下细细讲出一段故事来,便见得才是不足恃的,不要十分看重了。
话说明朝景泰年间,山东兖州府有一个秀才,姓吕名辉,表字彩生,年纪六旬左右。妻室卞氏,早已亡过。单生一子,取名文栋,表字云奇,年方十四岁。论他丰姿,虽不比潘安、卫筁,还在清秀一边;独有资性,却是愚钝不过。莫说作文不能够成篇,若念起书来,也有许多期期艾艾的光景。彩生因是晚年所得,珍爱非常,把他附在一个邻馆读书。
那馆中有两个同窗,一个大文栋两岁,名唤曾杰,一个小文栋两岁,名唤曾修,是个同胞兄弟。父亲曾士彦,与彩生最相契的朋友,彩生知曾氏兄弟好学不倦,要文栋去做个切磋琢磨的良友。谁知甚不相得。这是什么缘故?原来曾杰却是个才子,那曾修又是个神童,不消说举业精工,就是诗词歌赋,件件皆妙,只因自己聪明,再不肯轻易与人相处。他道”我们这样才情,就是颜回子贡,也不肯多让,怎么如今那些卑卑不足数的,要与我们做起朋友来?只是来者不拒,便是我的度量宽宏了。”更有一件,最喜戏谑。总是先生,也要让他三分,那文栋不消说是他们取乐的东西了。文栋识时达务,并不作声。
一日先生不在,偶然到间壁三元阁游玩,只见壁上粘着一张斗斋图,图上刻着斗母心咒,下面注云:“不时念之,求聪明得聪明,求富贵得富贵。”文栋腹中,虽是有限,料想这几个字还解说得出。当下见了,十分得意。那富贵二字,到是缓着,聪明二字,却是目前的急务,怎好当面错过。忙去寻个道士,取讨图式,又叫他教会心咒。
遂到家向父亲说了,请〔了画师〕绘起一尊斗母,朝斗焚香礼拜。如〔缺七个字〕然有些应验。虽不能胸罗锦绣,那记诵之功却颇来得。
其年正是科举的年分,宗师发牌考试童生。彩生初叫文栋应应故事,早已不肯高标了。独曾氏兄弟,双双得意。文栋却也有些志气,恐被曾氏兄弟笑话,不肯再到馆中,止在自己家里发愤读书。过了一年,渐渐笔底有些活动,可以成篇。恰考期将近,彩生又叫他去应试。这番不敢浪战,府县里俱用个小小分上,便也搭上一名宗师。宗师那里虽不是个长鎗手,万一图个侥幸,也未可知。忙忙的买了进场糕果之类。那包糕纸上,却是抄写的一篇文字。文栋看去,圈得甚是热闹。他也不管好歹,暗暗的记在心上。到明日进场,那第一题恰好就是包糕纸上的题目。他便不劳费心,一笔挥就。那第二题,又是平日读过几篇文字的,也就东凑西补,竟做了倚马之才,不消过午,交卷上去。宗师看见,遂叫取来面阅,大加赞赏。以后众人陆续交卷,候齐一牌,出院归家。把此话述与父亲知道,十分欢喜。又过了四、五日发案出来,果然取在第五名。到谒圣这日,那些备酒拜客一应事体,俱不必细述。
且说曾家弟兄知道文栋进学,心中甚是疑惑。曾杰道:“不信吕家儿子学问这样好了,想必是夤缘来的。”曾修道:“明日且拉几个朋友,叫他面会,其胸中有无,便可瞭然。”
曾杰道:“此言有理。”遂写帖订期,明日面课。谁知文栋却有个藏拙之法,因立出三件主意来。那三件,第一件就是:不与文社他道:“文社虽是以文会友,极正经的事,然而终究是有损无益。假如几个朋友相聚一堂,闲谈戏笑的时节多,吟哦动笔的时节少。纵使做得一两篇文字,不过是应故事而已,到不如窗下息心静虑,还有些奇思幻想。这个尚算是完篇极好的了,更有不完篇的,鬼混终日,到散场时候,却道容明日补来,依旧窗下去抄撮哄人。又有一件,朋友本来是互相参考,是非得失务要大家指点出来,独有一辈刻薄的人,面前极口赞扬,背后又换了一副口舌,竟做笑柄传播。依我看起来,那些朋友互相饮啖一日,名为文社,其实是个酒会。何苦费了钱财,买人的轻保因此立意不与文社。”那第二件,却是:不拜门生他道:“拜门生是个挂名读书的勾当。若真正读书的,却也不消。怎么是挂名读书的勾当?只因自己学问荒疏,惟恐考试出丑,要借公书揭帖做个护身灵符。偶然钻刺,考在前列,便好做个名士模样。还有一等好事的,打听人家有些词讼,便去揽与老师讲个分上,他就做个居间,得些抽头谢仪,以为养身之法。就是那做老师的收门生,也未必是一概相待。倘然收个富门生,平日奉承周到,或者还肯用个名帖,印个图记,到那里荐扬一番。若遇穷门生,平日没有交际,凭你真正才同子建,总不在他心上,可不是有名无实的事,因此也不拜门生。”
那第三件,却是:
不应小试
那不应小试又是为何?他道:“观风季考,总是套子,那有真正怜才的意思!况考试未定日期,这些乡绅的书帖已是挨挤不开。及至发案,少不得照依书帖,胡乱填〔去〕,那有学问的,未必列在前面。况我腹中又极是平常,怎夺得人过,越见得本事低。伴人过世了,到不如不去,也还藏拙些。因此又不应小试。”他有这三个主意,一切外事不管,只是自己用功而已。有一首《勉学诗》为证:夜半邻家织未休,梦回明月照床头。
披衣更起挑灯读,莫使男儿让女流。
且说曾杰弟兄,见他不肯来,只得央别个朋友去拉他。
他便把三件的短处,虽不敢尽说,却也微露其意。那朋友见他立意不肯,遂别去,述与曾氏弟兄知道。曾杰便大怒道:“这样不堪抬举的,你自己做不出文字,不来也罢,怎么背后谈人是非!”原来曾杰弟兄,这三件事是极喜做的,只为自己是个才子,要与人较量长短的意思。当下文栋这几句,也是大概论的,曾杰认做讥诮他,便要寻事与他计较。遂细细打听,知道抄写文字的缘故,连忙报与学师。
大凡人家子弟进学之后,就要备贽仪相见学师。那贽仪多寡,却有规则,分为五等。那五等,却是:超户上户中户下户贫户那超上二户,不消说要用几十两银子,就是中下两户,也要费几金。只有贫户,不惟没有使费,还要向库上领着几两银子,名为助贫。这通是要学役报的。文栋家事本是平常,那下等户却是可以报得的。彩生要便宜,竟报在贫户里。那助贫银子,虽然尚未到手,眼见得学师的贽仪,已做了乌有先生。那学师正要缉探文栋的家事,忽听曾杰之言,十分中意。等曾杰别过,忙唤学役,道:“吕文栋却是大富之家,场里文字也是买人代笔的。你这大胆奴才得他多少银子,却来朦胧我?”责骂一场,遂叫他立刻拘来,当面作文。若有推托,就要参到宗师那里去。
那学役忙到吕家,与文栋相见,把此话一一述与他知道。
文栋大惊,与父亲商议。已知学师要贽仪的话头,只是不好搪突。遂再三央及学役,求他在学师面前婉转致意:“秀才作文,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求略宽几日,就当面会课,尽自不妨。总望老丈周旋了。待事完之后,我自重重相谢就是。”那学役无可奈何,只得回复学师。学师大怒,明日又差人去拘唤。文栋推脱不得,勉强随去。是日出了三个题目,文栋只做得一篇文字,却又不成个片段。学师看见,知曾杰的话一些不差,便要做角文〔书〕,参与宗师。
到亏学役再三解劝,方息了这个念头,只是要报在超户里边才祝彩生思想,料来货不正路,必然强不到底的,只得变卖家伙,向亲友抵借,完这一件事体。那些杂费,比着众人报超户的,反多一倍,方得了事。
谁知事便完了,彩生为这恶气,又急了一急,生起病来。
不上几日,竟凑了令郎之趣,已是丁忧。文栋大哭一场,买办棺木,开丧断七。忙过月余,这边才得完局,那边讨债的又是接踵而至。他们见彩生已死,惟恐淹在后边,没处取讨,因此急急催促。文栋受逼不过,只得把棺木权厝祖茔,卖了住房,清还众人,自己到三元阁借祝一日,在阁上读书,正读得有兴,忽见一人身穿阔服,走来和文栋相见。叙罢姓名,又仔细看了一回,竟自作别。
原来那人姓卜名升,表字君辅,是本地一个富翁。他有一个哥哥,名唤卜昊,已是去世两年,遗下一个女儿,小字淑仪。
临终的时节,托在卜升,要择个快婿,以配此女。
那卜升善于风鉴,凭着这双铜睛铁眼,做个的当媒人。是时,偶到三元阁烧香,看见文栋,知道不是落寞之人品,便十分中意,就托道士,要他撮合。道士领命,随将此意向文栋说知。文栋辞道:“极承美意,但我在丧中,此事不好行得。况且囊中乏钞,无物可聘。即烦老师为我道达。”谁知卜升的意思,甚是不然,道:“虽是丧中,只要聘定,我侄女年纪尚小,还可待得一两年。等他服满之后成亲,极是得宜的了。若说无物可聘,一发不消虑得。一应使费,都是我出,一毫不消费心。”
道士听罢,却把此言再三劝文栋成就。文栋也不敢过辞,惟恐推脱,没有这般好主顾,便自应承。那卜升见说允诺,随即择日行聘,不题。
且说卜昊就是曾杰的姑夫,知表妹是卜升做主,定下文栋,急把文栋的短处,去诉与姑娘知道。那姑娘听得,竟与卜升大闹起来,道:“你哥哥怎样托你,你却寻个穷人来搪塞。你道我是个寡妇好欺负的么?”卜升道:“嫂嫂,你不要疑心坏了。
我为侄女十分在意。难道自家骨肉,到要他不好?那吕生眼前虽穷,人品尽好,决有功名之分,不是终身落寞的。我这双眼睛断不看错。”曾氏道:“你的话越颠倒了。那吕家儿子,有名是个蠢东西。你说功名两字,天下若有不要做文字的举人进士,半空里有顶纱帽挂将下来,只要把头接上去,或者轮着他了。总使这等,还恐他没福消受哩!你自夸眼睛看得准,怎么再不见有个举人进士,是你相过来的?你这话就哄三岁的孩子,也哄不过。在我跟前捣鬼做什么!如今我总不愿举人进士做女婿,须怪我得。”卜升受闹不过,只得道:“嫂嫂,何须闹得。
待我退了,另择个人家就是。”曾氏听了此言,方才住口。
卜升思想:“我起先再三情愿,如今怎好改得。除非目下不要说起,日后竟把我的女儿配他罢!”原来卜升也有个女儿,小字琼枝,与淑仪同年,只小得两月。其姿容态度,女工针指,淑仪是万不及一的。卜升正要择个佳婿,因记哥哥嘱咐,欲先完侄女之事,然后轮到自己。谁想嫂嫂不愿,正凑他的便了。
当下卜升只得又择个富家,替侄女完姻。不料那家为了官事,费得一空,已是穷到极处,就〔是〕岳母的私蓄,也渐渐弄去大半。后来无处说骗,思量本地不好居住,逃到别府,求乞度日。此是后话。
正是:
昔年事事话风流,肯信莲花唱未休。
独是豪华心不死,梦中犹到旧门楼。
且说文栋,倏忽过了三年,已是服满,便该应试了。
适值科举的年时,免不得又要图个侥幸,只是包糕纸上今番没有文字,却要句句出自己裁,早是稳稳的无望。独有曾杰弟兄,依旧双双前列。文栋甚是气闷。他的意思,没科举到是安分守己,也不指望举人进士,也不以为意。惟恐遇着岁考,把个前程做了完璧归赵。那时不惟被人耻笑,可惜一个家事为这秀才已弄得干净,况父亲的性命又送在里头,倘或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个怎处?心上正是忧愁未了,忽见道士同着卜升走来,文栋遂上前相见。那卜升知道没科举,便安慰两句。又道:“足下可有兴考遗才么?”文栋道:“正科举尚且艰难,何况遗才,一发是海中摸针了。”卜升道:“读书人莫要惰了志气。你若这等畏缩,怎得个出头日子?你还去考,我与你央个分上,必然取出来的。”文栋本无此意,见卜升说话谆谆,便道:“极承指教,怎敢违命。”卜升又劝勉几句,一同道士出来,遂去打点寻分上的事,癩候考期了。那文栋也便发愤读书。
到了考试这日,竭尽心力,做完文字,出场到寓,静听好音。这番果然不虚所望,炔上〕一名。文栋大喜,知是卜升的缘故,遂央道士去致谢一番。原来卜升的意思,一来得阿坦有个进步,女儿便终身有靠;二来要在尊嫂面前好夸眼力高强,应了不落寞的说话。因此,望中的念头,文栋只有五分,卜升到有十二分。随又取出三、二十两银子,托道士送与文栋为进场盘缠使费。文栋十分感激,因自想道:“我虽是他侄婿,却怎么这等周到?我晓得都是岳母教他送的,终不然做叔翁的肯如此用心么?”再不晓得其中缘故。
当下即便收拾起身,来到省中,寻个寓所。一眼瞧去,那贡院间壁有个道院。文栋道:“到是道院幽雅些,况我又没个仆从,连饭也吃了他的,一总送他几两银子罢!”遂走进去。
恰好有个道士看见。施礼已毕,文栋就把要租寓的意思说了。
那道士道:“小房俱有相公们住着,惟恐不便。只有斗母阁上,尚空一间在那里。”文栋听说斗母阁,先是喜欢,朝夕拜祷,有许多便当。遂叫他引去一看,十分中意。把行李搬上去,又将寄膳之意说知。道士也自应承。从此在内读书,颇觉自适。
一日,出来朝礼斗母,只见有两人走来,劈面相见,各吃一惊。这两人不是别个,就是曾杰、曾修。他的寓所也在斗母阁上,怎么两日不曾看见?这有个缘故。那斗母阁有五间,中三间供着斗母,东西两间却是把板隔断,望不见的。文栋又是闭户默坐,不十分出来。曾杰弟兄又是时常访友,不十分在寓。
以此连日不相闻问。当下相见,虽是大说几句寒温套话,却是各有一个意思。在文栋知道先前这些事体,俱是曾杰做的首尾,因畏他是个奸险人,不敢发作。在曾杰不惟欺他无用人物,未免良心发现,也有些腼腆。故此淡淡相叙,不甚密切。
自后,文栋每出朝斗,曾杰即便窃听,惟恐有诅咒他的言语。谁知文栋祷告不过是保佑弟子场中得意,预示题目这几句,更无别说。曾杰道:“左右如此,我且耍那蠢物一耍。”竟私下拟了题目并策论表判之类,写得端端正正,压在斗母面前炉下。自己十分快活,道是取乐他的妙法。恰遇文栋又来朝斗,看见炉下纸角,取出一看,却是预拟场中的题目,心中惊喜相半。其惊的意思,只道斗母在梦中相示,不想明白写出,这样灵感,那得不起人敬重;其喜的意思,道是场中有神道相助,举人稳稳的捏在手中了。遂手舞足蹈的到窗下寻些底本,挪凑停当,细细读熟,一字不敢遗落,只有曾杰暗暗笑他罢了。此话不题。
单说试期已到,那些有科举的秀才,纷纷进场,各逞英雄,思量鏖战。少顷,传散题目。不道文栋又遇着包糕纸,与曾杰所拟的一字不错,便满怀得意,一笔挥就。那曾杰到吃了一呆:“我无心戏他,谁想到作成他的机会。”幸亏曾杰是个才子,虽是不曾打点,也不在心上。做完文字,自己看了一遍,便道:“我今科必中解元,决无他虑的。”交卷出场,“甚是得意。
回到寓所,只见曾修也出来了。问他的文字,曾修便念与哥哥听。曾杰道:“我道今年解元,必定是我了,那晓得又被你夺去。”自此三场之后,曾杰、曾修各怀着解元二字,竟住在官所,癩候捷音,只有吕文栋依旧回到三元阁去。因有题目这段事情,口中虽说轮不到我,心上却也做七八分的指望。
过了几日,放出榜来,第一名解元竟是吕文栋。那些报捷的挤到三元阁上讨赏,文栋到没个主意。适值卜升知道,连忙过来,招驾过去,连文栋也请他到家住下。一切事体,俱是卜升支持,不费文栋一毫的心。文栋忙忙的拜房师,见座师,祭祖拜客,甚是有兴。此事且搁过,无暇细述。
再说曾杰、曾修这样好文字,为何到在孙山之外。原来房师中意曾杰的卷子,立意要中他解元;不料又有一个房师中意曾修的卷子,也立意要中他解元,互相争论,竟口角起来。别房的房师知道,忙过来问其缘故。遂取这两个卷子细阅,真的不相上下,定不得第一第二的。况且是个同经,一个取了第一,少不得那个要取在第六了,因此两不甘服。那个房师道:“二位年兄,本是同僚好友,怎么为着两个门生致伤和气。取了那个,这位年兄不服;取了这个,那位年兄不服。依我愚见,这两生具如此美才,那怕不登高第,就暂屈一科,也是不妨,不若放过,另取一卷罢!”遂向众卷内另抽一卷,揭开看去,也自尽可做得解元的。那两个房师也便消释,竟将这卷中了第一。
及拆起号来,却是吕文栋。后人有诗讥诮曾杰,道:为人切莫恃多才,也得天公照顾来。
多少心机无用处,总成别友似神差。
当下曾杰、曾修见自己不中,闷闷的归家。更自一件,自己不中,到也罢了,只有文栋,向来看不上眼的,如何到中了解元,可不是试官没眼么?且又懊侮自己不是,这几个题目,为什么自己不打点一番,却送与别人受用。未免日日忧郁,竟成隔气的症候。曾修再三相劝,也只好在耳边过去,怎能解得心上的事来。勉强调治,才觉轻可。
及至挨到下科,不料父亲曾士彦又不愿做封君,另投在别人家做公子去了。曾杰弟兄大哭一常只得向学中报了丁忧,少不得又要迟上三年。那曾杰一来功名心急,二来为父丧,终日哭泣,忽然旧病复发,医治不好。可惜锦心绣肠,变个〔陈〕腐老儒。只有曾修后来依旧中解元,会试不第,遂选了无锡知县。到底为着恃才二字,得罪上司,被上司参劾,罢职而归。
此是二曾的结局了。
如今且说吕文栋上京会试,寻了寓所安顿。那寓所间壁已先有一人在内,也是来会试的。文栋道是同志,思量与他做个朋友。不料那人再不在寓的,也不见他念一句书。日日归来,便听得他喜笑的声音。文栋不知什么缘故,未免钻穴相窥起来。
只见他对着一个笔孔,在那里笑,却又把来藏在一个皮匣内,再不肯轻易放在桌上。原来那人姓纪名钟,徽州人,与会场的房师是个亲戚。那房师平昔受了纪钟的恩惠,许他中个进士相报,因此与他几个字眼。纪钟把来放在笔孔内,心中十分得意,渐渐露出小器易盈的光景。当下文栋看见,一心猜去,必是会场的关节。
思量要窃他的,却没个机会。又自转道:“且慢慢的算计,或者可以到手。”遂候那纪钟出去,便过来与那守寓的小厮闲话。有时叫到自己这边来,把些东西与他吃;有时送他几个钱。
看看相熟了,然后问他道:“你家相公时常好笑,这是什么意思?”那小厮道:“我也不知。但见相公时常对着笔孔,便要笑将起来。”文栋道:“这个笔孔带在身边的,还是藏在那里的?”小厮道:“相公恐怕遗失,被人瞧见,不带去的,只藏在一个皮匣内。”文栋道:“你去把我一看。有什么好笑的话,待我学了,也说一个与你听,可好么?”小厮道:“皮匣是锁的,钥匙相公又带去,却是取不得。”文栋道:“待我过去看看何如?”遂同了小厮,走去看了锁之大小,然后寻个捵子搠开。取出一看,见里面有一条小纸,上写着三个大字在第一行,余无别话。文栋记了,原处放好,锁着,对小厮道:“我道是个好看的,原来没有什么。你家相公回来,不要说起。”小厮应允。
如此又过月余,场期已近,文栋即忙收拾进常照依笔孔上,如法做去,果然有些灵验,已高高的填上一名进士。但纪钟又是怎的?只因试官见了文栋的卷子,道已合式,必然无疑了。不料纪钟的卷子,题目上有一个错字,监场的早已将他高标出来。那试官再解说不出文栋的缘故,只道纪钟转做人情的。
及问纪钟,又毫不相干。况此句话,又说不出的,不好问得文栋,竟做个朦胧过去罢了。文栋到白白的中个进士。又殿试二甲,选了部属。他就出个疏,告假归娶。圣旨准奏,钦假还乡,娶后补官。
一路甚是风光。到了卜升家中,俱请出来拜见。遂央道士说知钦假归娶之意,卜升也就择吉成亲。当夜卜升夫妇受礼已毕,更无别人相见。文栋想道:“我那岳母,怎么不见?决因寡妇,不便出来,故叫叔翁夫妇受礼了。若到三朝,必然看见的。”及至满月,也不见影,心上疑惑,问那琼枝,却又含糊不应,正不知怎的缘故。
一日,出去拜客,看见一个命馆,招牌写着“铁口最准”四字。文栋一时高兴,便把八字与他推算。那先生道:“这定是发过,老先生的尊造,不要寻常看过了。但少年必然刑克父母,到二十岁上,方有际遇。交三十五、六,便历仕显宦,得圣上恩宠。寿原也到古稀之外。”文栋见他讲得有些相对,又把夫人的八字与他一推。那先生又细细的看去,说道:“这个不要怪我胡言,是个至苦至穷的八字,只恐还要到求吃的地位。”
文栋口虽不语,心上有些怫然,道:“通是江湖套子,一些不准的。怎么我做了官,夫人到要求吃起来?”及归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笑了一声道:“这个果然不是我的八字。”文栋吃惊道:“怎么不是夫人的!难道初行聘之时,另有替身不成?”
夫人道:“这是我家姐姐的。我虽与同年,却是某年某日某时生的。”文栋道:“这又解说不出了。既是令姐,如何又是同年?怎么与我成亲的,却是夫人,又不是令姐?”那夫人道:“这不是我家的姐姐,是伯母那里的姐姐。”因把其中缘故,并如今流落的话头,细细说了一遍。文栋道:“原来如此,怪道令尊如此用心。我还道是你令伯母的意思,一向错认了叔翁,谁知却是岳丈。今日方才把个大梦醒了。只是你家姐姐流落在外,怎么不寻了回来?我忝在至亲,岂有坐视之理。”随即唤两个人,叫他四面寻访。后来寻到家里,亏了文栋,扶持他起来,将就过得日子。那曾氏深悔不听叔叔,致有出乖露丑这些事体,又感激文栋肯用亲情,日日祝颂不了。
且说文栋又将真八字与先生推算。那先生写了命限,排列五星,说道,“这才是夫人的命,与前日看的大不相同。”文栋方信这八个字竟是个圈子,凭你上智下愚,穷通寿夭,俱跳不出的。每每劝人安分守己,不要妄作妄为。又叫人敬重斗母,吃些斗斋,以免罪愆。
我这回小说,不是说才子不好,是说不存善心,便无好结局了。即看曾杰因一点妒心,害了文栋,不惟自己一个解元,移在文栋身上,连这性命也早早缴还阎府。有人说道:“曾杰既拟得这几个题出,倘然自己打点一番,或者依旧中了。”殊不知曾杰的文字未尝不好。这几个题目,直是天使其然,照顾文栋的。故我不谓之人拟,竟谓之天拟也可。又有一说,不是文栋朝礼斗母,曾杰也不起戏谑的念头。总有这个念头,也未必做出,这个直是文栋心上拟出来的。故我又不谓之天拟,竟谓之(下缺)又团圆裴节女完节全夫诗曰:村媪提携六岁儿,卖向吾庐得谷四斛半。
我前问媪:“卖儿何所为?”媪方致词再三叹。
“夫老卧病盲双目,朝暮死生未可卜。
近村五亩只薄田,环堵两间惟破屋。
大儿十四能把犁,田少利微饭不足。
去冬磋跎负官税,官卒打门相逼促。
豪门称贷始能了,回头生理转局缩。
中男九岁识牛羊,雇与东邻办刍牧。
豪门索钱如索命,病夫呻吟苦枵腹。
以此相顾无奈何,提携幼子来换谷。
此谷半准豪门钱,半与病夫作餤粥。”
村媪词终便欲去,儿就牵衣呼母哭。
媪心戚戚复为留,夜假空床共儿宿。
曙鼓冬冬鸡乱叫,媪起徬徨视儿儿睡熟,吞声饮泣出城走,得谷且为赡穷鞠。
儿醒呼母不得见,绕屋长号更踯躅。
观者为洒泪,闻者为颦蹙。
吁嗟!猛虎不食儿,更见老牛能舐犊。
胡为弃掷掌上珠,等闲割此心头肉。
君不见,富人田多气益横,不惜货财买僮仆。
一朝叱咤嗔怒生,鞭血淋漓宁有情。
岂知骨肉本同胞,人儿我儿何异形。
呜呼!安得四海九州同一春,无复鬻女卖男人。
这首诗词,叫做《卖儿行》,是一个才子王九思所作。那王九思,表字敬夫,讄县人,中弘治丙辰进士,官至翰林检讨。
正德年间,刘瑾乱政,翰林俱调部属,敬夫却做了吏部文选司。
后来刘瑾死了,降做寿州府同知,他便不愿为官,随即致仕。
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一惯在他家走动的张媒婆,同一老媪,领一小孩子,后边又随着两三个人,走进来。敬夫看见,便道:“为何多时不见你来,这几个是甚么人?”张媒婆道:“两日没得工夫,不曾来望得。”因举手指那老媪,道:“今日特为他的事,来相恳老爷。他是本地村上人,这小孩子是他的儿子,要托老身卖与人家。老身思量别家不是养人的去处,须是老爷这里,还觉放心些。
万望老爷方便他们,也是阴德。”敬夫便问:“孩子几岁了,为甚么要卖起来?”那老媪道:“老爷在上,我丈夫叫做邬奉萱。祖遗五亩薄田,向来自种自收。不幸前年生下一场大病,双目失明,竟做了一个瘫子,起床不得。去年勉强唤大儿耕种,谁想他年纪小,不知世务,田已荒了。
虽然收得几石谷子,还官粮也不够,只得到人家借来完纳。
不料欠下的私债,比着官粮到狠几倍,日日催逼。出于无奈,因此把这六岁的孩子来换些米去。一则清完这项债务,二则与丈夫苟延性命。”说罢,呜呜的哭起来。敬夫听到伤心之处,便叫人斛出二石米与他。那老媪道:“本不敢计较,只因不够我用,还要求老爷添些。”敬夫又叫人再添他三斗。老媪遂唤随来这几个人装好挑去。自己谢了一声,起身要走,却被小孩子扯住大哭,再三不肯放手,老媪只得住下。过了一宿,到明日,趁他睡熟,遂轻轻的脱身。刚到门前,谁知孩子已是醒了。叫几声母亲,不见应声,便爬起来,号陶大哭。敬夫听了,未免有些不忍,随叫家人赶那老媪转来,分付他道:“你那小孩子原领着去罢!米也不要你还了。”老媪见敬夫说这几句,不知是真是假,有什么缘故,到吃一惊道:“老爷说那里话,得了米价,就是老爷家里的人了,怎么敢领去。”敬夫道:“我实不忍见你母子分离,却是一片诚心,并不与放债的一样心肠。你休错认了人,道我是个假意。”老媪见他说话真实,不好拂他的盛意,方才感激,同着小孩泣拜而去。
敬夫看见了这个光景,心中十分伤感,做下这首《卖儿行》。
真个字字酸鼻,令人不忍再读。
而今在下又有一段故事,却是卖妻子的,比着卖儿子的更觉伤心,幸遇着贤明官长,主张配合,比着还儿子的更觉有趣。
虽不曾有个才子做首《卖妻行》的诗,在下这篇说话,权当是个小传,与看官们消消长昼何如?话说天启年间,徐州有一位官人,姓李名荣,表字季侯,年纪不上三旬,自幼父母双亡。
妻房裴氏,甚是相得。
祖上原是个耕种人家,颇觉过得日子。自他父亲李孝先,忽然有志读书,那田事便不能相兼了,却租与人种。他虽做了个秀才,虽知那秀才是个吃不饱着不热的东西,渐渐落寞起来,勉强的挨过一世。传到季候,越觉不济。不惟也顶了读书二字,没有别样行业,更兼遇了两个荒年,竟弄到朝不谋夕的地位。
却是一件,若只为自家的衣食,或者还可支吾,独有那钱粮,不因他是个穷人,便不要完纳。起先还有些家伙卖来抵偿,后来没有家伙却卖房子。他心上几番要把田来出脱。原来那些人,个个贪着安逸,自己有田的也要摆脱开去,只因没个售主,只好皱眉过日子,岂肯把别人身上的虱,反放在自己头上去搔,因此更没人相爱了。
闲话且祝说这季侯因官粮不曾清楚,终日恼闷。不道已到催比日期,那些公差早来相请,他却没个法子可以搪塞。除非把个屁股受领几个毛板,只等尝新,且到下限,另作道理,只得随他到了县前。谁知那知县是个怜念斯文的,看见了季侯,虽不曾考他的学问,那外面象读书人的模样,免不得在孔夫子面上做个人情,已是饶过一次。
季侯归家,满心欢喜,与裴氏说知。方才称赞读书的妙处,与众不同。裴氏道:“你今日虽然脱过,下限少不得要完的。
难道到叫知县代赔不成?”季侯道:“这个何消说得。过了今日,下限还有两三个日子,我到亲族人家去挪借就是,当夜过了。到明日走到人家,指望些少借贷,暂时应急,或者还有个肯应承的。谁想那几个亲族,俱有个拒借之法,已是不约而同。
不等季侯开口,先把自己的苦经念上两三藏。侭有住得远的,不惟饭不肯留着一顿,就是钟冷茶还算是亲戚分上相待的盛情了。季侯做了个有兴而来,败兴而归。这番忧闷,比前更加几倍。起先还指望亲族那里可以挪移,如今已做了绝望。料想读书当不得银子使用,限期又到,那屁股上的几下,自然取之如寄,不劳再费辞说的。
过了一日,看看又来催比,只得走去领打。却又在路上,思量几句通文说话,希冀在书上讨个人情。及至当堂,心上慌张不了,那里还记得什么言语,惟办得个该责二字而已。原来他的命运还好,依先动了恻隐之心,并不打着一下,只道:“你既是读书人,自然知些法度的,本县今日再饶你一限。下次如再不完,定然要官法处治了。”季侯感激不过,叩谢出来,忙忙的归家,与裴氏说知,依旧十分快活。裴氏道:“是便是了,下限怎得有银子完纳?倘若不完,就是生身父母却也饶不过。终不然再将该责二字,当得个护身符么?”季侯道:“你说的话,我岂不知。但没处设法,教我也是无可奈何。”裴氏道:“你认得惯做中保开果子店的陶三,何不去对他说,或者他还有所在,可以借得。”季侯道:“亏你说起,我到忘了。
明日去寻他,一定不错。”是夜再睡不着,左思右想,十分愁闷,百般疑虑,不比前两次限上,侥幸快活了。自忖道:“前番在亲族处借贷,已是画虎不成,倘陶三处又成画饼,如何是好?况今事在急迫,若到下限,教我那里禁得起敲比,忍得过耻辱。只看陶三这条门路不象,料难活了。罢罢!人生在世,总是一死,何不寻个自尽,免得这限又来寻我。”算计已定,挨到天明,一径到陶三家里来。恰好撞见,把这缘由与他说知。
陶三道:“李官人你为何这等不通世务。债是富翁借的,你是一个穷人,那里去借什么债。”季侯道:“你说话却有些不明白。只为穷人无处设法,故此借债,怎么到是富翁借起来?”
陶三道:“不是这样说。大凡富翁偶然要银子,一时措置不及,向亲友移借多少。那债主料他还得起,不是赖债的主顾,自然一诺无辞,不消再费唇舌。独有那穷人,纵有极忠厚的心肠,平昔不肯顶着一个赖字的,未免口不应心,渐渐把个赖字揽在身上。那债主料他还不起,谁肯把现本博那赊利。
若去说时,徒取人轻慢,有何相干。”季侯听得字字是个切骨之言,料想这头门路,早已关煞。急得季侯攒眉蹙额,垂头丧气,呆呆的踱来踱去,自分必死。正要转身〔告〕别,走到门首,陶三看见季侯举止失常,甚有情极不堪的模样,叫道:“李官人,如今往那里去?”季侯道:“借债已无门路,只得回家去了。”陶三道:“李官人,在你身上,我道此事还易处,为何这等着急?你平昔这些亲族,比不得外人,情谊上边不信不看顾你一分。”季侯道:“亲族若肯看顾,今日不到你家来了。连我也不肯信。前日在亲族人家去告借,只道亲情族谊,自然不拒的;谁知初相见时,原是笑容可掬的,才说到一个借字,就象忽然带了个鬼脸子,换了一副面目的,先把自己的苦经挡头,恰好似我到借些予他才好。说什么亲族,说什么情谊,竟同陌路一般。你方才说那世情恶薄,果然不错。只是你不晓得,外人或者到有个轻财仗义的,那些亲族个个是扶起不扶倒的。我今此来,只道或有可通之路,故此相烦,如今也是绝望了。但目下限期,将何办纳,谅来难过。不瞒你说,我回去决然自尽,以免刑辱了。”陶三道:“哎呀!李官人,怎么你说这样没搭煞的话?好死不如恶活,且再算计,不要起这个念头。自古道:人身难得,死了是不再活的。”说话未完,只见街上一个妇人锁着,后边簇拥了十余人过去。陶三好事,上前去问其缘故。一个人回道:“那是强盗的妻子。他的丈夫问了死罪,那妇人要官卖的。”陶三听见这句话,就触类引伸到季侯身上来,转身笑对季侯道:“李官人有这个活货来卖卖就好了。我到有一个好计策在此,只是不好说得。”季侯忙问道:“你有甚计策,可以谋得银子来的么?”陶三道:“没有银子说他怎的。只怕你不肯做,你若肯时,一谋就成。”季侯道:“若是可以谋得,岂有反不肯之理。你快快说来。”陶三道:“方才听见李官人要寻死路,我想起来,你便死了,留你娘子,怎么处?”季侯道:“他自然守节。”陶三道:“只怕未必。不该我说,你的钱粮未完,家赀废尽,你娘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教他靠谁过日子?依我愚见,到有一个善全之策在此,只是不好说得。”季侯道:“但说无妨。”陶三道:“依我的时节,莫摆了家有贤华观了忒头判,性命就可以保全了。
读书人说的经权处。”季侯道:“你实实的说个明白与我听。”
陶三道:“这是切音不懵。李官人若寻短见,你娘子无靠,必然再醮。为今之计,不如寻个人家,出脱几两银子,一则可以完官,二则官人不致死地,或者后来夫妻还有相会日子,岂不是个善全之策么?”季侯听说,火星爆出太阳,勃然大怒道:“胡说,可见你是个市井小人,不识伦常大体。难道我李季侯不肖至此?”说罢,挺身就走。
一径回家,又恼又急,愤愤的坐着。裴氏问道:“所事若何?”季侯道:“通天彻地,再无门路了。可恨反受了一口恶气。我意已决,死了罢了!”裴氏道:“受了谁的恶气?”季侯将陶三前后说话,细述一遍。裴氏道:“陶三虽是小人之见,处于尔我之势,果然是个经权之策。使得的,你定了主意,竟卖我便了。”季侯道:“娘子,你休把这话来肮脏我。我李季侯是个须眉男子,名教中人,虽在流离颠沛之际,谅不作此不肖之事。方才所言,述这个陶三的话与你听,你休错认了,只道是我假话来探听娘子的口声。”裴氏道:“我实是真情,并非假话。”季侯道:“娘子,你此话果真,果然要去?”裴氏道:“到此地位,还说甚假话。”季侯道:“娘子,你也失张失志了。”裴氏道:“不是失志,其实是经权。”季侯道:“别事可以经权得,这事是经权得的么?”裴氏道:“别人经权不得,惟我经权得的。我谅你的死,其势必然。倘若你便死了,留我在此,官府追逼,还是教我去受辱好,还是官卖我好?
到底你也难免身后之耻,究竟还是一样。不如依了陶三,彼此两全,果是善策。”季侯想道:“诧异!这是怎么样解说?是了,我晓得了”。这是他厌我贫困,必竟预先与陶三说通,故此叫我到陶三家去,耸动我走这条门路。只是一说,夫妻之情,难道一切都泯灭了。看他欣然以为得计。罢罢!妇人水性杨花如此,若我死后留他在此,做出不可知之事来,其实难免身后之耻,况他如此心肠,到底不妙,由他去罢了。”对裴氏道:“此事只是我心上不安,分离何忍。”谁知裴氏毫不介意,反道:“你的主意定了么?只是要依我三件。”季侯道:“那三件?”
裴氏道:“第一件须要五十余岁的人;第二件又要个有儿女的;第三件卖我的银子,我也要一两。”季侯道:“第三件自然依你,只是那二件,又有些解说不出。我今害你受了多少苦,正该寻个少年无儿女的人家,以完你终身,我也放下一半愁肠。
你的主意,怎么是相反的?”裴氏道:“我另有一个主意,你只依着我便了。事不宜迟,可再到陶三家去,央他做媒。”季侯道:“方才我发作他几句,怎好再去央他。倘然他做作不肯,怎么样?”裴氏道:“我料他必肯的,你去对他说便了。”季侯无可奈何,只得重走到陶三家里来。陶三看见,道:“李官人为何又来?”季侯道:“我还有句话,要与商量。”陶三道:“罢罢,李官人这样性子,商量不来的。方才虽是得罪,也是为好的话,到〔惹得〕你的贵气。
不要又商量出气来,什么要紧。”季侯道:“不要取笑。
方才你的所言,其实是逆耳的。不料回家与妻子说知,我只道必然也是怒的,谁想他竟是欣然,略不介意。我细细前后一想,恍然大悟,他必竟是厌乎了〔穷〕困,思量别寻好处。
心肠已变,由他去罢,故此又来烦你做媒。只是我身不由主,做人不成的了。”陶三拍手笑道:“到是尊夫人明白,料得透。
何如?我们虽是市井小人,算计到不错的。李官人,什么做人不成,叫做事极无君子。依了你诗曰子云上说什么伦常〔二〕字,如今世上的人,个个该灭的了,那里容得一个。偏是叫相公老爷的人愈加把那伦常二字,抹煞的多哩!闲话且住,但不知李官人的来意可真么?”季侯道:“如今是真的了。”陶三道:“有到有一个主顾,只是要来相看的。”季侯道:“若要相看,不要做罢!”陶三道:“一些不难。等尊夫人立在门首,只做看街,待我同这人走过,略看看儿就是。”季侯道:“几时来?”陶三道:“就在明早看过,晚间成事罢!”季侯道:“这等我别过,明日准候罢!”当下季侯归家,对裴氏道:“售主到有一个,只是要约在门首经过,相看相看,怎好?”
裴氏道:“我也要看一看。”明早竟走到门首立着。不多几时,只见陶三领一人来走过。四目相视,不惟那人得意裴氏,就是裴氏也觉中意。原来那人姓成名义,表字尚之,是里中一个富商,年将六十,丧偶已有半年。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唤成志,已有妻室,小的名唤成贤,只得十六岁。尚之因是出外惯的,在家反觉清闲不过。况且还有些欠债要出去勾销,可奈家中没个人照管。虽是儿媳在家,恐他年小不知世务,因此要娶个继室。他又略知风鉴,凭这双眼睛,要相个善于作家的,并不为容貌上起见。当日看过裴氏,知是甘守淡薄的贤内助,心上十分中意。裴氏见他是个老诚持重的人,又打听他有儿子,正合着那两件主意,也便应允。那陶三两边撮合,讲定十五两财礼,一边交付银子,一边就要收拾动身。一一议过,诸事俱已停当。
到那临别的时节,季侯甚觉凄然,裴氏竟是笑容可掬,并无一些苦楚。季侯看见,心上不乐道:“怎么多年夫妇,一毫恩情也没有。今日这个光景,想是还怪我不曾早卖他哩!可见妇人最是没情况的。”未免一番伤感,遂放声大哭一场,凄凄凉凉的过了一夜。
明日,遂将十两银子去纳了一票。自道:“这番限期,便可安枕无忧了。”谁知到那限期,依旧有几个公差,要他到官回话。季侯自恃完过十两,绝不惊慌,随着就走。不料一进县门竟有喝打的光景。季侯情极,忙叫道:“小人已是完过十两,现有官票可证。”知县道:“我不打你别事,正要打你这十两。”
季侯道:“不完或者该受老爷责罚,完了如何又打起来?”知县道:“我道你是个穷民,故此饶你二次。你原来是个富翁,眼见得你刁顽,戏弄官长了,怎么不要打?”喝皂隶扯下去打。
季侯哭起来,道:“这是小人卖妻子的身价。”知县道:“这是真情么?你妻子卖多少银子?”季侯道:“十五两。”知县道:“既是十五两,怎么只完十两?”季侯道:“因是媒人去了一两,妻子分去一两,那些邻家吃酒去了一两,叔子主婚去了二两,只剩得十两,故此完这十两。”知县将那几个人的姓名问明白了,立刻拘齐到县。先唤陶三,问道:“你是媒人么?还是惯做媒的,还是初做媒?”陶三道:“小人是开果子店的。因李某托了小人,故此成就他们,也是初做媒的。”知县道:“你既另有行业,只该做自己的生理,怎么又夺做媒的衣食?他那卖妻子的银子,须不比儿女姻亲,你为什么又要他的谢仪?你既得过他一两,今罚你偿他二两。”又叫众邻来,问道:“你们邻里便须和睦,晓得他是个穷人,便该扶持他。你们不扶持他也罢了,怎么他卖妻子与你们什么相干,也要诈些酒食?既吃过了一两,须还他二两。”又叫主婚的,问道:“你是他的叔子,便是尊长了。看见侄儿纳不起粮折,也该周济,方是尊长的道理,怎么到要他二两银子?”那叔子道:“小人纵得他二两银子,总是在他面上费的。三朝满月,免不得要买些盒礼送去。若论起来,连那二两银子也还不够,尚要赔出来多少,须不是过分得他的。”
知县怒道,“你既有赔出来的银子,怎么不于未卖之前送与侄儿,使他夫妻完聚。今既卖去,到肯赔出不成?明明是巧言抵饰,本该责你几下,如今为你幼辈的事,饶这一次。速速将四两银子来交与本县,免你送礼的使费罢。”随即差人都押去,立即追纳,总在季侯粮折项下勾销。又对季侯道:“你卖了妻子,我今与你做媒。有一个妇人在此,你可要吗?”遂叫人领那妇人过来。不多时,有个囚妇立在面前。又对季侯道:“你还是要不要?”季侯道:“蒙老爷天恩见赐,极不该回拗。
只是小人不幸,致使发妻离异,何忍再求妻室,情愿终身不娶的了。望老爷别与匹配,实为恩便。”知县道:“我怜你是个穷人,好意赏你,你到不堪抬举。我晓得,你如今单身独自,钱粮未完,下限你好脱身逃走么?”季侯道:“小人若要逃脱,连那十两也不纳了。”知县道:“不管。”叫禁子:“且押他下铺,问日带比,限他完日吊放便了。”只见知县签了铺牌,狱卒鹰拿燕捉,锁他出去,吓得季侯魂飞魄散,忙喊道:“小人愿领。”知县笑道:“唤转来。”又对季侯道:“你真个愿领吗?”季侯道:“愿领,愿领。”季侯只得同妇人叩谢。
领出县门,顿足道:“老天,我李荣前世造下何等罪孽,偏是这些不堪的事,加到我身上来。我好端端一个妻子卖了,到换着一个贼妇。就是天姿国色,与我何干。况我终身不娶之心,矢如金石,断不易转的了。如今虽领他回去,不要算他是个妻室,只作一个兄妹过日子便了。”原来那个妇人姓须,乃是个石女,又叫做二形子。只因父母双亡,却被叔子卖给强盗,骗了重价。那强盗爱他姿色,不忍抛弃,留做个干妻子。强盗惯摆那夜里快舡。有时众人劫得些东西,不拘衣服金银,多少也分些受用。不料众伙败露,招他出来。既有赃物,自然不能脱罪。那时受刑不起,已是告殂了。当下季侯问他出身及赃罪的缘故,须氏便把此情一一告诉。又道:“我今归了官人,便是终身有靠。我向日还有些少衣饰,藏寄在人家。今去取来,做个度日之计。”季侯听说是个二形子,又有些东西,十分快活。到明早随着须氏各处取讨拢来,都是衣服绸布之类。
又在屋后挖出一包银子,把来藏裹好了。两人欢喜归家。
季侯本是个穷人,得了些意外之财,未免小器易盈,渐渐做出富翁身分来。那些邻家曾与二两之数,代他完过粮折的,不惟恼他不过,且又妒忌不了,便道:“这个妇人便是官配与他,那些东西少不得是个赃物,便该入官。怎么竟干没受用?
我们地方不去报官,到担一个差字了。”
这里正要算计出一个首呈,早被季侯知道了风声,连忙把些破旧衣服,做个自首免罪之法,道:“蒙老爷赏小人的妻子。
不料他有几件衣服,小人惟恐是个赃物,不敢取用,理应禀明入官。”知县道:“这妇人,我既与你,这些东西自然是你的了,不须更要入官。”季侯道:“虽蒙老爷见赐,但恐地方不容,又到别处首告,小人却那里当得起。”知县道:“既是地方要生事,唤书办写一张禁约起来,叫他拿回粘在门首。”季侯自谓得计,叩谢归家,将告示粘起。众人看见,知官府作主,料想不能够难为他,遂休息了这个念头。季侯便安心享用,又雇人开个酒店,侭是丰衣足食了。有诗为证:一妻卖了一妻赔,又得金银随嫁来。
寄语循良贤丈夫,钱粮从此不须催。
如今且说裴氏到了成家。那尚之虽是将近六旬的人,不十分好色,但在第一夜免不得要应应故事。正要思量扭捏一番,只见裴氏正颜厉色道:“你是高明的人,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讲。
你今娶我来,不知是什么主意。若是为嗣续〔的〕计,已有两个儿郎了,料你也不为此。若为风流的勾当,莫说我不是宣淫爱色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也要惜精养神,不要再提那被窝中的事了;若为家中没人照管,我自有法则,还你勤俭作家,不致浪费钱财,你也不须疑虑。”尚之道:“我今娶你,只为有些欠帐在外,我已老年,儿子又不知世事,此时不去清楚,再等一两年,越不能够出门了,因要出去,家中没人,故此娶你在家中支持,别无他意。”裴氏道:“若要支持家事,我已言过,还你勤俭,不消疑虑。你要讨帐,侭自出去不妨。但是一件,我与你既不同床,那房户也要分开。原来尚之少年的时节,色上最是冷淡,况在六旬左右。纵使高兴,那--也未必就肯帮扶他。扭捏的意思,只恐裴氏笑他没用,未免不成个夫妻二字。今见裴氏不肯,正中其机,便不敢多事,依他分房而〔卧〕了。如此又过几日。裴氏治家却是井井有条,省费得宜。尚之甚是欢喜,遂择个吉日,一径出去,勾销帐〔目〕。
裴氏落得清闲自在,便取出那一两银子,叫成〔贤买〕些苎麻,昼夜纺绩。不一日,尚之归家,看见裴氏〔无〕日空闲,反觉过意不去,道:“我们虽不算个大富,也〔还〕过得日子。
你何苦这等劳碌。”裴氏道:“我自有个道理,你休管我。”
尚之见他不听,只索由他。
自此三年有余,已积得十三、四两银子。那时成贤已是娶过媳妇,他便劝尚之把家赀分开,交与两个儿子掌管,自己供膳,却是轮〔流〕吃去。家中诸事料理停当,然后将所积的银子封好,朝着尚之跪下道:“我有一言相告,倘肯听我,生死不忘大德。若不肯听,只在此刻永远相别了。”身边拔出一把小刀来,做个要自刎的模样。尚之慌了,忙夺住,道:“你有何言,我依你就是。”裴氏哭道:“我那丈夫分离已久,今日特地恳求放我出去。这个银子便是我赎身的财礼。尚少一两之数,待找出去叫丈夫补足。肯与不肯,只在此刻。别无他说。”
尚之道:“你要去,也不是这等草草。须是与原媒说知,请你丈夫过来,表白你贞洁的一段事情,然后同去,才是正理。”
裴氏道:“若得如此,我便焚香礼拜,不敢忘你大德。”尚之思想:“料来留他不祝倘或拗他,万一寻死觅活,真个做出事来,反为不美。况自己已是暮年,留他不是个了局。落得做个好人,也是阴德。”当下遂去寻那陶三。不一时,寻着了。
把裴氏分房而卧,纺绩积起银子,今要归去的话,一一说知。
陶三也自骇异。尚之道:“那个银子,我也不要了。他在我家辛勤几年,不惟不忘丈夫,就是我家事体,也自支持完备。这样奇女子,世上难得。那几两银子,送他买果子吃罢!你快到李家去,说与季侯知道,同到我家来。待他领去,夫妇团圆,也是一桩好事。”说完,别了陶三,自去。
那陶三不敢羁迟,忙到季侯那里,也不及叙寒温,把尚之的话,细细述过。季侯下泪道:“当初我只道是个薄情妇人,原来有这等作用。他说要依我三件事,那深谋远虑,直到今日方知。”季侯即便带了银子,同陶三来到成家。尚之接见,连忙备起一桌酒来,替他夫妇相叙间阔之情,二来又为自己做个饯行的主人。那时季侯夫妇相会,互相伤感。
少顷,酒散。季侯拿出银子,奉与尚之,道:“财礼十五两,乞老丈收明。”尚之道:“我已对陶兄说〔过〕,在下屈留尊嫂多年,甚是有罪。这几两银子,送与尊嫂,权作在下谢罪之礼。”又将裴氏所封的,一并推还,再三不受。陶三道:“这是老丈的美意,实出至诚,到不消多辞了。”季侯方始收回。
夫妇拜别出门,才到自己门道,那须氏忙出来迎接〔进去〕。
裴氏却感他扶持丈夫,做起人家,须氏又敬他立志不苟,是个贤德的女中丈夫,遂两相敬重。
是夜,季侯欲与裴氏重叙旧情。裴氏道:“今夜,且让我独宿。我曾许下一个愿心,明早要到城外昙花庵去烧香了愿。”
季侯道:“若要烧香,须另拣个日子,从容可以去得,何必明早就去。”裴氏道:“我心愿如此,你莫阻我。”季侯只得顺从。当下季侯道:“我却不知娘子用心如此,我实负你多时。
你那三件主意,我已明白,不消说了。独是临别的时节,你毫无苦楚,反觉欢然,却是何故?”裴氏道:“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这等不聪明!我总是要去的了,就使哭这一两声,也济不得什么事。我不过冷你的心肠,不要你思量我的意思。万一我做出许多不忍分离的光景,你凄凉的时候,怎禁得不要想念。
倘或忧郁病出来,有谁知道?我欢然而去,纵使你想我,却便转念道:‘他薄情如此,思他何益!’留着这个有余不尽的深情,正为今日的缘故。”季侯方才感叹用意周密,向年认差了主意,懊悔不迭。
到明日,季侯整备香烛,同裴氏到昙花庵来。原来那昙花庵是个女庵,只有两个老尼在内,一个叫做律凡,一个叫做介雪。那律凡从小出家,年已七旬。介雪有五十多岁,才出家得五、六年光景。师徒两个,苦行焚修,又无施主,惟靠在外抄化过日。那介雪向日曾到成家化缘,故此裴氏与他相好,时常往来。当下进了庵门,介雪迎接进去。烧香礼拜已完,那律凡备茶相待。季侯催促回家。裴氏道:“我今此来,诸事已毕,心迹已明。我看须氏治家,必然能事你。所重者无非身后无嗣,况他年纪又小,正好生男育女。我从此洒脱尘凡,清闲自在,岂非良策?可将成家赠我这十三两银子拿来,与我为出家之赀。
你自回去,勤谨作家,不必念我了。”季侯惊问道:“娘子,你苦节多年,别离日久,今日幸得回家,正喜团圆有日。只道你烧香了愿,怎么要出起家来,是何缘故?娘子,你莫非恨我负你的恩情,或者你道是有了须氏,心中怨怅,故有此举吗?
但须氏之来,出自官府强逼,况且他又是个二形人,名虽是女,实同男子一般。娘子,你若出家,是绝我宗嗣,得罪我的祖宗了。”季侯自早至晚,苦劝一日,二尼又〔帮助〕苦劝,裴氏执意不从。
看看天晚,季侯只得独自回家。须氏问道:“大娘呢?”季侯将裴氏要出家的话,说了一遍。须氏道:“不打紧,待我去劝他,必然就归。”明早,季侯同了须氏,又到庵里来。才进门,只见介雪出来看见,仔细一认,开口道:“这是我的侄女己姐。”那须氏听得,拾头一看,道:“这是我的姑娘。”两边相见,抱头大哭,各诉衷肠。原来那介雪是须氏的姑娘,当初嫁着一个坐冷板凳的。只因学问平常,教人家子弟,常要教几个白字,所以人家不去请他,连年无馆,以致双目失明,不久身死。介雪无处依栖,到昙花庵出家。自从须氏去后,已有五、六年不相会了。忙进去,对裴氏道:“我只道李官人的如夫人是那个,原来是我的侄儿。他是个二形子,不生产的,大娘你断乎出家不成。”裴氏先前不信,以后看那须氏,果然乳头是不起的,胸前与男子一样,只欠裙底无物,又听介雪的话,方信是真。裴氏对季侯道:“极不难的,可将前日赎我的十五两银子,再娶一妾便了。”季侯道:“你做了个节妇,难道我做不得个义夫么?我若有此念,何不早早听了须氏相劝,娶了一个。总之,我矢志在前,终身不娶〔妾〕了。”须氏也再三相劝。裴氏道:“我只道有了你做个替身,已是了我心愿,从此好做自己的前程,谁知又是力不从心。罢罢!此是我的孽缘未了。”当下方欲起身归家,那须氏道:“我是个废人,向有出家之念,因无进身之路。今幸得遇姑娘在此,出家正是我的机缘了。”随即拜谢季侯夫妇,安心出家,不肯复回家去。季侯夫妇道:“蒙你扶持家业,劳苦多年,何忍一旦抛离,还是同回家去的是。”须氏立誓不肯。裴氏道:“出家原是美事,到遂了他的志吧!如今将我这十三两,并你前日这十五两,凑足三十两,为出家之用。其余日用,支持过来便了。”当下各自哭别。
季侯领裴氏回家。一应出家之费,逐日供养须氏不缺。后来裴氏生一子,中了进士,官至太守。裴氏仍旧到昙花庵,同须氏出家了道,无疾而终。
吾这回小说,真是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事。看官,莫要认做了容易相遇的。不思早纳钱粮,希图照样侥幸,这个念头就差了。总是这回书,前半当作循吏传,凡为民父母的不可不读;后半当作烈女传,凡为女子的不可不读。
平子芳
都家郎女妆奸妇耿氏女男扮寻夫
诗曰:
妇人谁不说贞坚,十载之中几个贤?
柳絮遇风随路去,桃花无主隔墙妍。
香闺若使都如玉,烈女应知不值钱。
但愿雨云无入梦,民风朴实过千年。
这首诗大概劝人不要奸淫的意思。常言道万恶淫为首,怎么如今的人,遇着妇人略有几分颜色,便不顾利害,千方百计必要弄他上手才祝然这个缘故,却不是汉子寻女人,乃是女人寻汉子。即如大户人家深闺内院,不消说寻常人不能够进去,就是亲戚也不容易走到;偏有那些从不识面的,任他出入,毫无顾忌。至于小户人家,不惟没有深闺内院,连那卧具也摆列在门首;不惟亲戚容易得见,连那寻常人也不回避。万一有行奸卖俏的,即时叫喊起来,不要说邻里知道,可以助一臂之力,就是行路的也能协力擒拿。为什么那些妇人便默默的承受?我常听得人说,四川成都府有一个太守,姓鲁,名永清,做官最〔是〕清廉,断疑难的事,无不顷刻明白,再没有冤枉狱。
〔一日他〕正坐堂理事,只见有许多人,簇拥着一个妇〔人上来回〕禀,说是为奸情事体。原来地方有个泼皮,把妻子妆〔做〕美人局,惯哄那不识窍的子弟。自己假做远行,打听那人将要成交,便归来拿住,要杀要告。那人慌张,遂将金银买放。如此也不止一次,恰好这人也落这圈套。
当下鲁公即便审鞫。一个说是和奸,一个说是强奸。鲁公踌躇半晌,便叫有力的衙役,把那妇人的衣脱下。妇人竟杀猪般叫喊起来,两只手扣住,不肯放松一线。那个衙役到被他弄得筋疲力荆鲁公看这光景,遂喝住手,叫妇人上来,要他供作和奸。那妇人不肯。鲁公大怒道:“你若肯守贞节,连衣服尚且不能弄下来,却怎么奸你?”妇人便不敢再辩。鲁公竟将和奸决断,众人没一个不称快畅。
这等看起来,可不是妇人招揽汉子,那汉子不曾寻趁妇人。
又有一件,往往为着这事,把丈夫儿子当作冤家相待,偏要生计谋害,到底后来自己也不能保全。我不知他的心肠,是怎样生的,只图一时快活,便做下没天理的事。
正是: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话说明朝崇祯年间,湖广荆州府,有一官人姓平,名德表,字子芳,妻室耿氏。父亲平云峰,开个绸铺过日。
母亲薛氏,已是亡过。云峰平昔最爱酒色二件。只是酒还熬得两三日,独有色上,再不肯放空一夜。自从薛氏去世,甚觉寂寞,勉强挨过月余,忙去寻个媒婆,续娶了丁氏。那丁氏一来年纪小,二来面庞俏丽,三来极喜风月,甚中云峰之意,便着意绸缪。不上一年,竟把一条性命,交付阎家。子芳料理丧葬之后,便承了父业,依旧开张绸铺。不觉过了年余,幸喜家中安乐。
独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几分才貌,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了,便看街散闷。原来子芳的住居,却在一个幽僻巷内,那店面另在热闹市上,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不十分归来,故此丁氏得以门首站立。
一日,正在那里闲看,忽见一个少年走过,把丁氏细细瞧着。丁氏〔回〕头一看,你道那少年生得如何?乜斜眼,最能凑趣;顽皮脸,专会挨光。何方偶见娇娃,双脚时常走走。有日相逢石女,一心也要钻钻。遮脸偷窥,任是寒天亦带扇;装身卖俏,纵然腊月不穿绵。劫寨偷营真上将,采花觅蕊大先锋。
当下丁氏看见,忙自闪立门后张他。真个那少年可爱,直等他走去,然后进来。却自想道:“此人这等风流俊俏,怎能够与他相知一番,也不在为人在世。”心上虽如此说,但不知姓甚名谁,又无传消递息的梅香,显见得是干相思了。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不题丁氏思慕之情,且说那少年是谁。原来是本地一个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年纪不上二十五、六,最爱风月。娶妻方氏,甚是端庄,就是言语,也不肯戏谑一句,那被中恩爱,更自可知。因此士美不甚相得,专在外面寻些露水夫妻。自从见了丁氏,遂时时探听。知是子芳的继母,却无门路可入,只索放在一边。
话休絮烦。却说耿氏,一日因天雨,知子芳已不回家,自己出去关门,只见一个妇人在那里避雨。看见耿氏,道个万福,遂对耿氏道:“适才望了亲戚回来,不想遇着天雨,借宅上暂憩片时。如今却不肯住,地下又湿,这便怎生算计?”耿氏道:“你家住在何处?怎么不同个男人出来?”那妇人道:“家下离此有四、五里路,一向自己往来惯的,那里知道今日下起雨来。”耿氏见他衣服济楚,说话温存,不象个下人,遂留进去,与丁氏相见。
丁氏一看,似有些认得,却一时想不起。大家把些寒温套语,问了一番,又将些家常事,互相细问,甚是投机。
此时天又渐渐昏黑,况无雨具,丁氏便留他住下,他也不甚推辞。吃了夜饭,便到丁氏房中同睡。
上得床来,那妇人却不去小衣,与丁氏一头睡了。问道:“大娘这等青春,官人去世,夜间可觉寂寞?”丁氏道:“这也是命中所招,无处说苦。”那妇人道:“已往的苦是不必说了,那将来的乐处怎么不去寻趁?”丁氏道:“我在家中,叫我何处去寻乐?”那妇人道:“不是我得罪说,那节妇牌坊料想轮不到大娘,何不相交个有情少年,也不虚度一生。”丁氏听得却不答应。那妇人知是可以情动,便把趣话津津有味的讲与他听。此时丁氏淫兴大发,不住口的叹气。那妇人又道:“大娘,我有一个法子,与你暂时取乐一番,你心上何如?”
丁氏又不答应。
遂伸手去摸他,并不遮掩。〔缺二十字〕原来不是妇人,却是一个男子。丁氏正在饥渴之际,也不暇致详,把一个身子只来。那人又是一员,不肯容易服输,足更次,方才雨散云收。
丁氏十分快活,问道:“你是那个?怎么假妆女人,却来奸骗我?”那人道:“在下姓都,贱名士美。前日见了大娘,心上万分爱慕,又知是青年守寡,转替大娘寂寞,故此大胆冒犯。
今幸得以亲近,实是天缘。”丁氏道:“怪道你的面庞,似曾见过。
只因改了女妆,一时看不出。我今事已如此,一个身子已交付你,只是你有空便来,不要有了别个,把我撇在脑后。”
士美道:“承大娘不弃,正是恩深莫报,怎敢有别样心。”两个说得高兴,〔缺六字〕各自睡去。到天明起来,梳洗停当,谢了耿氏,又与丁氏叮咛几句,遂出门别去。
从此之后,朝去夜来,已有一个多月。子芳因出外日多,在家日少,到也不在心上,独有耿氏甚是疑惑。一夜等他们睡后,遂悄悄去张他。只见桌上一灯照着,不见什么女人,竟换了一个男人,正在那里〔缺二十九字〕。耿氏看得不耐烦,转身就走。不料被门槛绊了一跤,忙自爬起,奔进房中睡好。士美明知耿氏张看,一来恃着子芳不在家里,二来正在要紧头上,一时抽身不得,便不及照看。直待完了,方才与丁氏说道:“我今出入甚不便当。始初虑你媳妇知道,如今已被瞧破,料想瞒不到底。不如也去弄他一两次,塞了他的嘴,方为长久之策。”丁氏道:“是便是了。倘或他不肯相从,怎生区处?”
士美道:“只要大娘帮扶,想出一个妙计,一定得他入我圈套才妙。”两个商量一会,天色已晓。士美依旧妆作妇人别去,不在话下。
且说耿氏,看见丁氏那些肉麻光景,心中十分鄙薄,等子芳回家,遂说与他知道。子芳吃惊道:“不信有这等事!你且不要说破,我自己见过,方信是真。”又过了两三日,与耿氏打过照会,只说要住店中,却暗暗躲在家里。原来子芳生性极孝,虽〔是〕晚母,每事必要禀命,故此丁氏得以放胆行事。
当下〔忽见〕子芳又不回家,满心欢喜,随到门首,约了士美进来。你道士美为何这等便当?皆因他每日晚间,〔就〕来伺候,一等丁氏出来,得了好音,纵使风雨,也不敢爽约。有这原故,不惟没有虚夜,并不曾与子芳相遇一次。
此时,两个到了房中,也无暇更及他事,脱下衣服,即便。
那些得意样子,却被子芳一一瞧见。心中大怒,思量要去喝破他。但碍着丁氏不好看相,况又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别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人。踌躇一回,道:“不如使他们知我识破,暗地绝他往来,才为妥当。”算计已定,遂去写起一张字,粘在房门上。那字上写道:平子芳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屑。何处亡八,肆无忌惮。今后改过,尚可饶耍若仍怙恶不悛,勿谓我无杀人手段也。特此谕知。
子芳粘毕,自去睡了。
再说士美狂荡一夜,略略睡去。醒来,正要商量耿氏之事,只见天色大明,遂披衣起身。开门出来,只见门上有字一张。
念过一遍,唬得魂不附体。急忙奔出大门,方才拾得性命。丁氏便悄悄的揭来藏过。自此月余不相往来。子芳也放下心肠。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见一个军校打扮的人,走人店来,道:“我们是都督老爷家里。今老爷在此经过,要买绸缎送礼。
说此处有个平云峰是旧主顾,特差我来访问。足下可认得么?”
子芳道:“云峰就是先父。动问长官是那个都督老爷?不知要买多少绸缎?”那人道:“就是镇守云南的。今要买二、三百两银子。云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随我去见了老爷,兑足银子,然后点货,何如?”子芳思量:“父亲在日,并不曾说起。今既下顾,料想不害我什么,就去也是不妨。”遂满口应承,连忙着扮停当,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里,四面俱是高山大树。不见半个人烟,心上疑惑。正要动问,忽见树林里钻出人来,把子芳劈胸扭祝子芳吃了一惊,知是剪径的好汉,只得哀求。
指望同走的转来解救,谁知那人也是一伙。身边抽出一条索子,绑住子芳。靴管里扯出一把尖刀,指着子芳,道:“谁叫你违拗母亲,不肯孝顺。今日我等杀你,是你母亲的主意,都不干我等之事。”子芳哭道:“我与母亲虽是继母,却那件违拗他来?设有违拗之处,便该名正言顺告到官司,治以忤逆之罪。怎么叫二位私下杀我?我今日死了,也没有放不下的心肠。只可怜祖宗积德,竟到绝嗣的地位。”说罢,放声大哭。
那两人听他说得悲伤,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索子割断,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泪拜谢,道:“这是重生父母了。敢问二位尊姓大名,日后好图个报效。”那两人叹口气道:“其实不瞒你说,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们一个叫都仁,一个叫都义,生平不肯妄杀无辜的。
适才见你说得可怜,故此放你,并不图什么报效。如今你去之后,我也不好回复主人,只索到别处过日子。”说罢,遂举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见他们去后,重又哭了一常展转思量,甚可痛恨。
也不回家,就在城外借个僧舍住下。寻了一把尖刀,每日在路上伺候,要结果都士美性命,却再遇不着。心上虽是焦躁,亦无可奈何,只好慢慢的相守。正是:有恩不报非君子,遇恨无仇枉丈夫。
按下子芳,再说士美自叫都仁行事之后,在家等了一日,不见回音,又过了两天,不惟没有回音,连这两人竟无一毫影响,未免有些慌张。却又想道:“他的妻子都在我家,也不怕他有别样心肠。只是怎么不早些下手,弄这几日,不信还不能够完事。”心上虽如此说,终觉愁闷不过。
挨到黄昏,遂到平家与丁氏说知。丁氏道:“此计虽好,太觉毒了些。但今事已如此,愁也何益,不如快活一番,再作商议。”两个遂脱下衣服。丁氏正在饥渴之际,凑着不肯轻放。
直到二更时分,方才歇息。自此之后,认了亲戚,毫无忌讳。
又过了四、五日,一夜,忽听门首人声嘈杂,大闹一个不住,正不知什么缘故。士美悄悄出来探听,只见一派火光,照得四处通红,那些老幼男女号哭奔窜,后面又是喊杀连天,炮声不〔绝〕,老大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叩问,方知李家兵马杀到。原来那时正值李自成作反,连合张献忠,势甚猖撅。只因太平日久,不惟兵卒一时纠集不来,就是鎗器械,大半换糖吃了。总有一两件,已是坏而不堪的。所以一遇战斗,没一个不胆寒起来。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个忠臣了。还有献城纳降,到做了寇的向导,里应外合,以图一时富贵,却也不少。
那时荆州府也为官府太平日久,遂不及提防,弄得老百姓们妻孥散失,父子不顾。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几日;走得迟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有首《乱离诗》为证:扰攘兵戈苦战争,那堪梦寐亦心惊。
何时稳坐茅砃下,野老相逢话太平。
当下士美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径往家奔来。
不料这条路上,已是火焰冲天,有多少兵恫聚集〕巷口,逢人便砍。他遂不敢过去,只得重又转来,〔与〕丁氏收拾些细软,也不与耿氏说知,竟一道烟〔儿去〕了。
幸喜李自成大军未齐,一路不曾遇到兵丁,遂〔俏俏〕拣着幽僻小路便走。
此时约摸五更天气,刚到城门首,忽然一声炮响,张献忠已领着许多兵马杀进。那些百姓挨挨挤挤,却那里逃得及,尽被他砍瓜切菜的排杀过来。
士美看见势头不善,携着丁氏,躲在一个人家。那家已是预先避出,只剩几间破屋。士美料想无计出城,到把门户关好,弄些干粮吃了,同丁氏寻个密室住下。丁氏道:“我们死活存亡,未知怎的结果,不如趁此清净所在,也是乐得的事。士美真个依他,把衣服权当卧具,也不管外边抢劫。两个俱在得意头上,谁知两扇大门早已打开,有许多兵丁赶进,直至那密室。
看见士美、丁氏,尚是两个光身子,尽指着笑骂。士美惊慌无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众人绑缚定了,撇在一边。把丁氏也绑缚起来,又把他的脚,两下拽开,也将索子扣住,系在两边柱上。〔缺一百零九字〕遂扯士美过来,割他的物,塞进口,方才戏笑一回,打哄而去。那士美、丁氏,眼见得不能活了。
可怜正好风流,都死于非命。正是:
一树好花才放处,妒风恶雨又相残。
为人莫作欺心事,说与奸淫仔细看。
都士美、丁氏已结过一案,如今单说子芳。自从守候士美,不能相遇,心绪不宁,独自对着一盏残灯,甚是凄楚,心上想道:“明日不如杀死他一家,拚得偿命,也出了这口恶气,强似被他谋死,没人报仇。”又思量:“妻子在家,不知怎的光景,不要也着那亡八的手。”越想越恨,再睡不着。忽然一片声响,有和尚喊进来。子芳吃了一惊,忙起来问其缘故。那和尚道:“李杀来了,城已攻破,快些逃命。”说罢,急忙忙的竟自奔去。子芳听得分明,一个身子浸在雪里面。这番不惟算计士〔美〕不成,连自己的妻小家赀保全不定了。但事到其〔间〕,除了逃命二字,也无别样计议,只得奔出门来。向城中一望,火光烛天,喊声不绝,遂顿足道:“如今性命却活不成了,身边并无财物,叫我那里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到不如闯进城去,就死也死在一处。”刚要动脚,那些城中逃难的如山似海拥将出来。子芳那里站得住,只得随行逐队,拣着山径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
约行三、四十里,看见路旁有个古庙,他便进去,暂憩片时。只见先有许多人,也躲在那里。他刚走到,一个身子尚未站住,又听得一派喊杀之声,将次到来。那些人都纷纷的避了出去。独有他腹中饥馁,一时走不动,勉强爬上神座,就向幔里躲着。忽然脚下踏着一件东西,他也无暇拾龋直待不闻声息,不象有什么兵马来了,方才提起。打开一看,却是一包银子,约有百十多两,又有些金银珠翠,遂自想道:“必定方才那些人遗失在此的。也是我命不该死,故此绝处逢生。”心中十分快活,重又细细看去,〔又〕有些疑惑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原来件件都象个〔自家的〕,〔又〕看一根簪子上有〔打〕造的年月日时,镌刻分明,是一发不消说了。只不知怎的却在此处,甚是解说不出。连忙出门,要追赶那一起避难的,打听消耗。不想走了一程,已无影响。他也心灰意懒,只索放过。
当下遂寻个人家,买顿饭来吃了,就借宿一夜。
明日,谢别主人。要觅个〔安〕身之处,但不知往那一路方才平静些。正在踌踏,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急急的奔走。
子芳向前问道:“列位往那里去的?”那人道:“我们是江南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荒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
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挚带,感恩不浅。不知列位意下如何?”那人道:“这个何妨。”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
幸喜那里尚是太平。子芳便赁下一间房子,到苏杭贩些杂货,开个小店度日。过了几月,那李自成攻破北京,百官就在南京立了弘光。子芳店里,正有些生意。
〔又过〕了几日,听得说吴〔平〕西要替先帝报仇,借了〔大清朝〕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
〔大清〕朝诸将看见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妻女失〕了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消息,〔恐怕〕自己妻子也在里头,忙去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一些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红〕旗营内。原来大清兵马,有八旗各色。那八旗:正黄旗镶黄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正白旗镶白旗每一旗自有主将统领。手下有固山、章京、牛录、带子、披甲,许多名目。当下子芳到红旗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子芳的妻子。及再访缉,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他遂归家,想道:“我的妻子,不知死活存亡。
那个妇人,面庞到也秀美,不如权娶在家,消此寂寞。且到太平了,到故乡去,再寻妻子,料也无妨。遂到明日,写张领状,袖了十来两银子,向营里来,赎了妇人。领到家里,献过和合纸,吃了夜饭,同上床来,免不得做些正经。有《黄莺儿》为证:何处最难熬,在他乡苦寂寥,两人心事谁知道。今朝运交,今宵兴高,枕边互把心肝叫。
乐陶陶,颠莺倒凤,一夜好风骚。
一时云收雨散。子芳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了我的家人在那里做将官,故此得以保全。”子芳听得,暗暗吃惊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淫报如此,不道他的妻子,就来伴我。
只是他说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仁、都义。也是丈夫一日叫他出去,不知怎的就做了官。
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为何如此?”方氏道:“据他们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死在荆州空屋里。不知此信真假,求你细细打听。若没有死,寄个信去,叫他来相会。你用的银子,加倍奉还。若真正死了,我要好好安葬他,也是夫妻情分,那时便一心一意随你了。”
子芳道:“我自然用心访问。”私下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个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自此过了年余,四方平静。子芳要回故乡,访耿氏下落,就收拾行李,辞别方氏道,“你耐心在家,我去两三月便来。倘有好消息,同你归去未迟。”再三叮咛而别。
子芳一路行去,但见那些村镇人烟稀少,甚觉伤心。
正是:
青山绿水依然在,恨少桃源可避秦。
为问春来旧燕子,一村有几昔年人?
不一日到了荆州。到了自己门前一看,只见一派通是土堆,那里认得平家基地。子芳到此地位,悲伤起来,遂放声大哭一常天色已晚,寻个寓所住下。那主人家就是旧邻,两下相见悲喜交集,问了寒温。子芳便把都士美要谋死他,并自己避难扬州的始末,备细道过。那主人叹道:“可见天理原是近的,你不曾死,他却死了。”子芳道:“信可真吗?”主人道:“怎么不真?”因指着对门一个空场道:“就在这所房子里,我那时亲眼见的。如今尚在这地下。”因把丁氏及士美死的光景,一一说出来。当下吃了夜饭,各自歇息。
明早,子芳雇人掘开,但见两副枯骨,却辨不出男女。一堆上一条石头,上写“都士美埋此,都仁留记”几个字。子芳看见凄惨,只得备棺收殓。又叫和尚做些功德,焚化了。那主人问道:“足下与士美这等深仇,〔到收〕殓他?”子芳道:“不瞒老丈说,继母不幸,遭此一难,今(缺三个字)出了,故此一样收殓。就是士美在生有仇,今既死了,我行些好事便了。”那主人叹道:“难得你这样好人!”子芳完了殓事,就要谢别。主人那里肯放,连忙备酒饯行,又相送一二里路,方才回去。
再说子芳完了丁氏一案,独有耿氏尚无下落,心上好生愁闷。一日,走到一个镇上,有个酒店,甚是幽雅。真个是:屋靠青山,门临绿水。一带阑干,朱红漆就;几张交椅,斑竹镶成。桌上宣窑鼎器,半新半旧;壁间名公诗画,不假不真。呼吆喝六,俱带腰缠;送往迎来,何曾相识。果然座上客常满,真个樽中酒不空。
子芳正在饥渴之际,遂走进,检付座头坐下。只见个少年酒保,甚是面熟,却记不起姓名。那酒保见了子芳,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那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正是我有些认得你。你姓什么?”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去处,道:“难道你的妻子也不认得?”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声哭起来。子芳道:“我那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这个打扮,叫我那里就省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和都士美淫荡,我心上十分懊恼。正要等你回来算计,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边,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什么人出去了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街坊上,乱喊不祝起来打听,说是李□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唤丁氏,也不知去向。只得打个包儿,同众人逃出城来。去了二、三十里,再走不动了,在一个庙屋里头歇息一会。坐不多时,又听得喊杀连天,只得向前乱跑。
那里知道一个包儿,竟遗失了。我自想命苦,要去投河。
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他借寓在他亲戚家中。
住了三、四个月,回到家里,也无家可住了。思量要寻你,我又是一个女人,路途不便。寻思无计,只得扮做男人,四处访问,并无音信。身边盘费又少,没奈何,只得寄食于人。除非酒店里头那些南来北往的多,或者可以寻你;不料竟在此相遇了。”正是:破镜一朝重得合,梦中从此免相思。
却说子芳、耿氏,各诉避难的始末,回到店中。一时尽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
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两桌酒来请他。一来庆贺,一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
明日,子芳再三致谢。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就随子芳到扬州来。一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归的话,道将出来。耿氏听了,不惟没有妒心,反而有些快活道:“他要调戏我,到不能够。他的妻子,到被你娶了。天理昭昭,可畏如此。”
一日,到了家中,方氏出来迎接。两人甚是相得。子芳把烧化士美之事,细细述与方氏知道。方氏也感激不荆自此竟住在扬州,生意甚是顺溜,至今成了富翁。
那都仁、都义两个,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路过扬州,在途中遇见子芳,有些认得。细问来由,子芳方晓得是救命恩人。留到家里来,极尽宾主之欢。方氏也出来,谢他向日救护之恩。因说当日都士美这些事端,各各叹息。后来与子芳竟做亲戚往来。这也是有恩报恩的佳话了。
〔这〕回小说,却有三个劝人的意思:戒人奸淫,是第一件;老年人莫娶少年妻,是第二件;闺门谨慎,不要女人立在门首,是第三件。再看中间,不淫的到底便宜,好淫的到底吃亏,这便是天理昭昭处了。
胜千金
一碗饭报德胜千金
诗曰:
勿怪世间人,营营觅一饭。
夷齐未饿前,依然一饱汉。
这四句诗,乃近日吴中一名士所作,是说人生天地间,惟衣食二字最为要紧。你看四民之中,那一个不为这两个字,终日营营觅觅。多少具骨相的男子,戴眉眼的丈夫,到那饥寒相逼的时节,骨相也改变坏了,眉眼也低垂下来。所以伯夷、叔齐虽为上古圣人,隐在首阳山,到那忍不过饥饿的时节,也不免采薇而食。直到无薇可采,那时方才饿死。若使夷、齐肯食周粟,依然可终其天年。可见世人不比伯夷、叔齐,谁肯甘心饿死?所以说人生世间,衣食二字最为要紧。然就两件论起来,又有轻重不同。
人不可一日无食,犹可一时无衣。说话的,你错了,人生衣食,一般关系,怎说食重衣轻?依你这般说,天下只该有饿死的,不该有冻死的了?看官有所不知。你看四时气候,春温、夏热、秋冷,一年之中,暖居大半。假如伏天,凭你〔金〕装玉裹的人,也不免科头跣足,解带褫衣。穷汉到了那时,难道反去寻裳觅袄,裹裘穿绵不成?就是冬天寒冷时节,那些无衣无褐的穷人,日间在篱边墙脚,成〔堆〕打块的曝背负暄。阴雨日子,就在荒林旷野中,拾些松枝枯梗,煨炉向火。夜间,苦无床被,只得靠着三杯落肚里,牵绵跼蹐,过了一宵。天明,又去东掏西闯,打哄过日。所以寒冷的苦,还有解救的法儿,只有饥饿二字,实难摆布。自古说民以食为天,不论春夏秋冬,温凉寒暑,自幼至老,自朝至暮,那一人不要吃,那一日不要饱。假如一餐乏食,那五脏神就告急起来。凭你将日色去晒他,也算不得饱,把炉火去烘他,也救不得饥。就想三杯软饱,或可暂救一时。奈手内无钱,也只看得。到那时节,只怕虽不隐在首阳山,也要做伯夷、叔齐了。所以衣食二字,又有轻重不同。只看淮阴城下漂母一饭,值得甚的,后来千金相报。假使当年漂母不来看觑,〔王〕孙果然饿死,那汉高帝业如何得成?
如此看起来,一饭的关系甚重,千金的酬报尚轻。目今有桩故事,救死虽同一饭,报恩却胜千金,岂不是段佳话。
这事出在元朝至正年间。江南淮安府山阳县地方,有一人姓曾名珙,字玉符,原是山阳县学里秀才,年纪不上三旬,胸中广有才学,只是命运不济,也走过了两三遭省试,到底榜上无名,也只索罢了。
其时顺帝无道,天下饥荒,水旱蝗疫,处处不免。先是山东、河北,河决千里,后来河南地方,旱蝗瘟疫。百姓不是饿死,便是瘟死。看看传到江南地方,淮安一府遍生瘟疫。更加半年无雨,飞蝗蔽天,不要说豆苗没一些剩,连地皮也吃去一层。其时山阳县中,百姓惊惶逃散,十室九空。十家中到有八、九家病倒。就是不病的,又大半饿死。
曾珙原是个穷秀才,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妻室,向来只有个老仆胡老儿相依度日。那时瘟疫正行,曾家左右邻舍也不知死过了多少人。那胡老儿合该数尽,也病倒了,不上五日,就呜呼哀哉。曾珙痛哭一常要想收拾出去,只是囊中乏钞。况且秀才家,怎晓得这般勾当,一时没做理会处。左思右想,除非取几件衣服,往解库中当银使〔用〕。左提右提,都是破碎不堪的,只得脱了身上一件道袍,并一床单被,卷一包拿着。
把大门锁了,低头走出街上。
走不上几步,只听背后有人叫道:“曾相公,忙忙的那里去?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曾珙回头看时,认得是住在巷口挑水卖的刘黑三,便回答道:“小三,不要说起,我家的胡老儿死了,没钱断送,寻些衣服,要往解库中去当银使用。家中又没个人相帮。小三,你道苦也不苦?”黑三道:“阿耶,天哪!
前日我在相公门首经过,见胡老官坐在门槛上打草绳。我问他打绳做甚的。他道水桶上绳子坏了,打条来换了好用。不想不多几日,就过世了,可见人是没用的。相公,你也不须苦楚。
死的也不只他一个,如今山阳县中这条街上,多少有钱财的,年纪小的,不知死了多少。那老官六十往外的人,死了也不算短命,只是苦了相公一人。那断送的事,只是省俭些罢!相公若是没人相帮,停一会我再寻个人来,替相公收拾出去,省得又坏钞去唤团头火家。”曾珙道:“兄弟,难得你这样好心。
停一会,须要早来,不可失信。我在家专等,省得又来找你。”
黑三道:“这是我的事,不须吩咐。相公可去干事,黑〔三一〕定就来。”一头说,一头就走去了。
曾珙往解库中解钱回来,买些应用物件。黑三果然又同了一个汉子到来。将老胡尸首扛抬出去,不要分文。自此,刘黑三常来替曾珙挑水做工。工食一些不费,曾珙感激,自不必说。
无奈年岁饥荒,饿莩盈路。曾珙一来不做生理,二来坐吃山空,不上半年,将家中所存家伙尽行变卖来吃用完了。只有一条折脚板凳无处卖得,无柴又打来烧了。其时又是冬天,雨雪交加,草枯冰冻,身上又冷,肚里又饥,日捱一日,看看要上首阳山做伯夷、叔齐的伙伴了。
且说山阳县中,有一富宦黄通理,官拜江西行省平章事。
因见朝政日坏,时事已非,就告假回来,在家养玻只为百姓饥荒,发心济饥。就唤家中主管来吩咐,每月逢五逢十,在庄院中设饭济饥,所费即在庄租内注销。遂发出告示一道,粘贴在院门首道:黄衙示:照得山阳一县,连岁灾荒,更加疾疫频仍,流离载道。本衙因念桑梓之谊,不忍坐视,例于每月逢五逢十日期,设饭济饥。除僧道外,不拘诸色人等,准于午时齐集东庄,报名给票,支饭一餐。过时不得混扰,有坏定规。特示。
至正年月日
此示一出,一时传遍山阳县中。那些饥饿的人,眼巴巴盼到初五日,都到黄衙庄上来。
本日清晨却下了一天大雪,路上泥泞难走。只见这些饥民,纷纷扰扰,也有扶老携幼的,也有提篮捏棒的,大半蓬头垢面,曲背弯腰,半不象人,半不象鬼,挨挤不开,都来庄院前齐集。
就中单表刘黑三,向来原在人家挑水帮工度日,家中只有个七十多岁的母亲。不想一月前,黑三传染疾症,卧床半月,幸得不死,挣挫得起来,那老娘又病倒了。自己病后,又做工不得,食用全无。这日闻得人说黄乡宦济饥,只得也打伙赶来,随着众人在东庄门外,报名领票。
门上逐一点名放进。只见仓场上搭了大卷篷,遮盖好了,下面铺设桌凳。当值的照票点数,分头给派。仓厅上,坐个大主管监视。每人一大碗饭,一碗豆腐。众人到手,狼餐虎啖,风卷残云。黑三拿起饭来,正待要吃,又放下箸了,眼中不觉的扑簌簌掉下泪来,想道:“我在此公然吃饭,家中老娘不知怎样饿得慌哩!教我如何吃得下肚。”正掉泪时,只见对面一个长大汉子,看了看,叉开五指将黑三兜脸一掌,打个踉跄,险些儿跌个倒栽葱。那汉竟将黑三一份饭并豆腐抢去,吃了个精光。看的人都发起喊来,惊动了厅上主管,喝问道:“众人不要啰唣,有话好说。”刘黑三就挨向前来,告诉道:“小的蒙大官人赐饭,正待要吃,想着家中老娘忍饿,做儿了的不忍独饱,要将饭带回与老娘吃。不想这厮无礼,把小的打开,竟抢去吃了。”主管道:“这厮这般可恶!”叫手下人打他出去。
众人听得主管说个打字,就发喊向前,〔要〕打那汉,却被那汉跳起来,将桌子推翻,掣断两条凳脚在手,就象双刀飞舞,东打西倒。可怜这些饥民,半死不活,如何抵挡得祝那汉一路打将出去。幸得守庄门的,听得里边喧嚷,有人打将出来,早把庄门关上。那汉打到门前,出去不得,回身又打将进来。
刘黑三原有些蛮力,平日也习些拳棒,虽然病后无力,因见众人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又事从他起,只得努力向前拦住那汉厮打。谁知雪地泥滑,才交手,两个都滑倒了。众人乘势向前将那汉揿倒乱打。那汉一谷碌扒起来要走。黑三向前一把扯落了他头巾,原来是个光头和尚,大家又发起喊来。那时主管正唤齐庄丁,共有几十,各执棍棒赶来,将那汉捉祝主管道:“你们切莫动手,可拿这秃驴到厅上来,待我细细问他。”众庄丁将和尚推拥到厅上,只唤刘黑三一同站着,其余众人都在下面观看。主管开言道:“你这秃厮,你是那里人?如何到本衙庄上行凶?我家老爷因怪你僧道们平日哄骗人的钱财,背地里买酒肉吃,如今年荒,想来无处哄骗,到这里骗饭吃,故此发愿只济饥民,不斋僧道。你这秃驴必然见了本衙告示,晓得门上人不肯放进,故此假戴头巾混进吃食。你既坏了本衙规矩,如何又行凶抢饭打人?如今拿住有何理说?”和尚喊叫道:“你问什么鸟!兀谁是和尚?咱家是山西太原客人李老四,贩枣儿折了本,回去不得,就在这里出家。叵耐寺里这些秃驴饭也没得把咱家吃饱,谁鸟耐烦做和尚;咱家戴了头巾原是个汉子。今日闻得你家有饭请咱家吃,只这一碗饭,那里吃得咱家饱。咱家见这黑脸厮见了饭,反要掉泪,想是他有病吃不下。
咱家替他吃了,倒不干净,打什么紧,你们这般鸟乱起来。”
厅上厅下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主管道:“原来你不做和尚,这也罢了。只是打坏了这些家伙,我家老爷晓得如何是好?”
和尚道:“这不打紧,咱家自去回复他。若要赔还,只有一双拳头相送。不要的时节,难道把咱家生吃下肚子去不成?”主管见他发风话,恐怕惹起祸来,便收科道:“不要你去见老爷了,我自有话回复。你去罢!下次来不可如此。”和尚大笑道:“常言道,斋僧不饱,有如活埋。谁鸟耐烦再来吃你这样肮脏东西。”说罢,竟光着头出庄门去了。众人也渐渐散去。
主管唤过刘黑三来,道:“你这个人倒是个孝子,不可空腹回去。”叫手下人再把一份饭食,赏与刘黑三,又取一份饭,叫刘黑三带回去与母亲吃。黑三将破布衫兜了饭,千恩万谢的出来。
才出庄院门,天又忽然下起大雪。不上半个时辰,那雪下得铺街塞道,滑泞难行。黑三一步一步挨将回来。离家中巷口,只有百步多远,只见〔跌〕倒一个人在雪堆里,身上衣衫破碎,头上破巾掉在一边。黑三仔细看时,认得是曾秀才,吃了一惊,连忙叫唤,微微有些声息,再叫几声,方才开口答应。黑三晓得他冻倒,行走不动,只得勉强扶他起来,背在肩上,逐步挨回。且喜离他家不远,拖到门首。大门是扣的,竟开进去,扶他睡在做床的破板门上,连忙走到左近人家去讨些滚水。走了好几家,才讨得一碗热汤。将来灌了几口,曾珙方开口道:“兄弟,亏你救了我的命了。今早饥饿得慌,走去寻个相识,不想反被他数落一常含羞忍饿回来,不期遇了大雪,冻倒在路上,亏你〔救〕我回来。”黑三逍:“相公,这样世界寻什么相识!见你饥寒,就是相识的也不相识了。我带得有饭在这里,趁些热汤,相公吃了,暂救一时饥饿。”一头说,一头就扶曾珙起来坐了,把破布衫兜来的饭,将热汤搅和,双手递与曾秀才吃。曾珙道:“兄弟,你如何带得饭在身间?”黑三道:“相公,你先吃饭,待我细细告诉你。”遂将上项事一一说了。
曾珙道:“阿呀!我吃了你的,你〔拿〕甚的回去,与你老娘吃?”黑三道:“相公,你莫管,我自有做工的人家去讨碗来把老娘吃,不用你忧心。天色晚了,我要紧回去看老娘。相公,你自安置。明日再来看你。”说罢,自去了。曾珙想道:“难得刘黑三这个好人。后来倘有寸进,决不可忘他今日一饭救命的恩。”左思右想,再睡不着。
挨到天明起来,开门一望,只见黄雪堆门,人烟断绝,甚觉凄凉。霎时一阵冷风吹来,寒威透骨。刚欲把门掩上,忽见一个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獾皮袄子,脚踏帮钉油靴,背了行囊,奔近前来,向曾珙问道:“这里有个曾珙秀才,住在那里?”曾珙道:“在下便是,有甚话说?”那人也不再问,竟跨进门来,放下行李,跪下磕头,道:“小人不认得相公,方才甚是冒犯,望相公饶耍”曾珙大吃一惊,连忙扶起,道:“足下何人?素不识面,如何行这般礼,莫非认错了?”那人道:“相公既是曾秀才,如何认错。这里不便讲话,相公可同小人到前面去,自有话说。”曾珙要问来历,只得锁了门,跟着那人走。
约莫也走了二、三里路,到一林子前,只见两头牲口,一个脚夫,等在那里。那人道:“相公请上了牲口,就此起身。”
曾珙道:“足下说个明白,还是要我那里去?”那人道:“小人唤做张义,是河南刘千岁爷差来迎接相公的。千岁爷如今屯兵在叶县地方。相公到了那里,自然认得。”曾哄吃惊道:“我从来不认得你家千岁爷,要我去何干?既是差你来,难道没有封书札?”张义道:“千岁爷说,若写了书,路上恐有失悮,泄漏军机,甚是不便,故差小的只是口请。若在府上说明,恐相公不肯去。故此设计,哄相公到此。事不宜迟,小人带有衣装在此,请相公换了,作速起身。”曾珙沉吟半晌,本待不去,在家免不得饿死;去时,又不认得刘大王是何人,又恐相逼入伙,寻思无计可施。曾珙叹口气道:“罢罢!好歹随他去走〔一〕遭,家中〔倒〕无牵挂。只是刘黑三不曾别得,甚觉放心不下,也只索罢了。”遂换了衣装,与张义一般打扮,上了牲口。那脚夫原是张义一伙,赶着牲口,一齐起身。正是:不能够黄榜上标名,且暂向绿林中托迹。
话说曾珙同张义在路上,晓行夜宿。过了几日,渐渐〔相熟,至〕无人的所在,曾珙再三盘问他。张义被问〔不过〕,只得实说道:“我那千岁是颖州出身,讳叫做福通,〔与〕相公是至戚,故此差小的来迎接。”曾珙听了刘福通三字,心上方才明白。原来与曾珙是姑表弟兄,几年没有往来,如今起兵占了河南四府。军中少个行文草檄的人,想着曾珙,特地差人来请他。曾珙问知就里,心上才得安稳,同着张义赶路。
一路无话。一日到了宿州地方,相去河南不远。张义道:“前面去,都是千岁爷的汛地了。今日且寻个宿店歇了,明日早行罢!”曾珙道:“说得有理。”那时年荒兵乱,人烟稀少,连饭店都不开了。东寻西觅,将近市稍头,望着一个人家,门首挂着安歇客商的招牌。张义道:“好了,前面这家子,不是个歇店么?”到了门首,二人下了牲口,脚夫自牵去喂草了。
二人走进店里,人影也不见一个,只见满地都是酒浆,打碎许多碗盏家伙,二人心上大是疑惑。张义拍着座头,叫道:“里面有人么?”连叫几声,只见里面摸出个白发老婆子来,答应道:“是那个?可是要投宿的客官吗?”张义道:“正是。你们店主人在那里?这些家伙如何却打坏了?”婆子道:告诉你老人家不荆客官请坐了,待老身说你知道。”就在里面拿条板凳出来,叫二人坐地。张义自去夹银的木墩上坐了,让凳与曾珙坐下。婆子道:“两位客官上姓?”张义道:“这位相公姓曾,在下姓张。”婆子道:“原来客官与我家同姓。老身的儿子叫做张马儿,向来开个饭店。只因兵荒马乱,客商稀少。
近日颖州刘将军,闻得又要差兵马来打城子,这些人家都逃散了。只有我家两口儿,还没处躲避得。不想来了个游方和尚,在我家歇了两日。大碗酒,大块肉,尽他受用。略迟慢了些,就要敲台打凳。被他吵闹不过,只得打发起身。谁想这厮〔出〕门不带分文,大家争论起来。倒把这些家伙都打〔摔〕了,连酒缸都打得粉碎,脱身竟走了去。我家儿子气〔他〕不过,唤齐做工人赶去捉他。如今还不知怎么。”曾珙道:“天下有这般没道理的!”张义道:“我们无处投宿,只得打搅嬷嬷,这里暂住一宵,明日清早就去的,房钱、饭钱决不缺少分文。”婆子道:“客官说那里话,但歇不妨。”正说不完,只听得街上,闹哄哄一路〔打来〕。张义见了这和尚相貌非常,有心要收用他,连忙向前,分开众人道:“列位不要动手,有话好讲,在下〔这〕有个道理。那个是店主张大哥?”只见一个瘦黑后生道:“小人便是张马儿。大爷有甚话说?”张义道:“我到〔你〕家来投宿,你那老人家,就将此事来告诉我,我已晓得端的。这和尚不是了,打得他不错,只是赶到那里拿住的?”
张马儿道:“这秃驴,打坏我的家伙,大剌剌地竟走去了。我们众人正赶他不上,谁想皇天有眼,这秃厮走得脚慌,踹着一只狗儿,被他咬了一口,咬坏了腿,行走不快,被我们赶上拿住了。如今正想要解到县里去。”张义道:“张大哥,不消动气。这和尚,我看他是个有来历的。不要打坏了他,待我问他个明白。”指着和尚道:“咄!你这和尚是那里来的,敢在这里撒野?”和尚嚷道,“干你鸟事,要你来问咱家。咱家是山西有名的李白撞,到处只是白吃,那见还了兀谁的饭钱。前日在山阳县饿的没摆布,到个黄蛮子家去吃饭,咱家吃不快活,就把众人的都抢来吃了,又打碎了他的家伙,也是恁般鸟乱起来。后来也就撒开,没本事把咱家生吃在肚子里。量你这几个鸟人打什么紧。”曾珙听了,向前道:“和尚可是〔在〕山阳县黄乡宦家,闹过济饥场的么?你是个直性的好人,不要怪你。
只是为何又在这里?”和尚道:“咱家受了这场鸟气,没好气住在那里。如今要回家去,到了这里,叵耐这厮又来撮弄咱家。”
张义道:“如今大家不要说了。在下有句话,不知张大哥可听吗?”张马儿道:“官长有话尽说,小人也是极听好言相劝的。”
张义道:“这和尚虽是无理,列位既打了他,张大哥的气也消了,解他到官,不过枷责几板,在大哥身上,总没相干。如今可看小弟薄面,放了他。凡一应打坏的家伙,都是在下照价赔偿。张大哥听也不听?”张马儿见说赔他家伙,便道:“论这秃厮无理,本待解官去打他,还要枷号他,方才罢休。如今难得官长这样美情,好言相劝,悉听分付罢!”众人见他解纷,马儿无话,就渐渐的散了。张〔义〕就替和尚解了〔绳〕索,留他在马儿店里坐了。三人各道了姓名备细。马儿自收拾酒食来把三人吃了。那脚夫把牲口喂了料,同在店中歇了夜。明日果然算还〔各项〕,分文不少。张马儿再三拜谢。
张义又雇了个〔牲〕口,与和尚坐了,一同起身。路上无人去处,张义对和尚说了实话,就劝和尚同到刘福通处,去图个出身。和尚满口应承。三人同心一意,赶到河南来。
此时,刘福通连连破了河南数郡,驻扎在南阳府。张义打听的实,竟到南阳来禀见。刘福通就请曾珙相见。两人欢喜,自不必说。连李和尚也领来见了。福通见和尚人才出众,一定了得,就复名李老四,也收用了。曾珙拜做行军参谋,就拨张义做参谋手下将佐。连李老四也带个虚衔,待等随征立功,另行升赏。
其时刘福通得了河南一省,就想要定江淮地方。差了先锋贺文虎,领兵三千,曾珙做了参谋,张义、李老四做了偏将,领兵攻打泗州、邳州、徐州、宿州等处地方。颖州原是刘福通的家乡,先已平定久了。如今淮上一带州县,闻风瓦解。早有军前探事人员飞马来报,报说反了淮安山阳县。曾珙听说吃惊道:“你可晓得备细么?”探事的道:“小的打听得人说,山阳县有个黄平章,为官清正,只因恶了朝中宰相,罢官在家。
年岁饥荒,他便发心赈济。不知为甚不斋僧道,恼了个和尚——那和尚原是西番僧伽瞞真国师部下,就在淮安府廉访司出首,道是黄平章假托济饥,买服民心,图谋不轨。那褚廉访见是谋逆的事情,就会同本处兵官,差兵快捉那黄平章。不想这些百姓受过黄平章恩惠的,闻知此事,顷刻就聚集起来。就中有个什么刘黑三为头出力,竟把这〔些〕兵快杀伤,又杀了山阳知县,救了黄平章,当真的反了。如今褚廉访知道,征了两府的兵将,合同剿灭,不知胜负若何。小的打听得此事,特来报知。”曾珙听了,大吃一惊,高叫道:“刘黑三是我活命恩人,如何忘了他一饭之德。天幸提兵到此,须要作速去救他。”就请贺文虎来商议进兵。只见李老四跳起身来,道:“不用商议,咱家自领人马去救他。那刘黑厮是个孝子,若死了他,天也是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的了。”曾珙道:“你莫慌,行军大事,大家也要商议,方可行得。”贺文虎道:“参谋大人讲得有理。
山阳县原是大人的本乡,极该去救的。只是隔着许多州县,未曾下服。兵马若要过去,〔须要打下〕这些城子才妙。如今军马又少,事关重大,须要禀知千岁爷,方可行得。”曾珙听〔了〕,〔寻思〕半晌道:“将军说的是,明日再作商议。”
李老四见二人不便发兵,心上纳闷,回帐睡到半夜,想道:“山阳县原是个土城,钱粮又少,如今大军围〔困〕,一定打破。好笑那老曾,既说受了黑三什么活命〔的〕恩,不想去救他,还要请什么旨意。等你请旨发兵,那刘孝子岂不死了,还报什么鸟恩。罢了!我只一个去救了刘孝子出来,也羞这老曾一羞。”计较定了,爬起来。也不去禀知曾珙,竟跨口腰刀,带了干粮,做个〔军〕家打扮,独自个去了。只为大路上恐有兵马厮杀,不便行走,遂抄小路,往山僻去处,昼夜不停的赶来。
到了白羊岭,前去便是山阳县地方。那时,日已□山,行人断绝。走到半岭,已是更深时候。只见一钩新月当头,乘着微微月色,奔上岭来。脚高步低,望前只顾走,不料树林中刺斜里,忽地伸出两把挠钩来,将衣服带个祝抢出几条大汉来,把李老四横拖倒拽的捉来绑了,解到山顶上一所古庙中来。只见小喽啰去报知,里面〔走〕出个黑脸黄须大汉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拿的人在那里?”李老四等不得喽啰答应,大叫道:“咱家便是拿来的行货。你这千刀剐万刀剁不死的活强盗,想是要取咱家的心肝下酒哩!走的不算好汉;只是没有救得刘孝子,咱家死的不瞑目。”那汉道:“你这厮要死,也不是这样。你想救什么刘孝子?”李老四道:“你这样鸟汉,说来你晓得甚的!就是山阳县的事情,亏你倒问咱家救什么刘孝子。”那汉点头道:“是了,可是救黄平章的刘黑三么?如今官兵打破了城子,连黄老爷都拿了,要解到京里去砍头哩!
你还要什么黑三黑四。你与他有甚相干,独自就去救他?”李老四跌脚道:“罢了!那刘黑三既拿了,一定是个死。咱家救他不得,也没嘴脸回去,不如快些砍了这伙鸟头去,倒干净。”
那汉道:“你这个人倒也不怕死,一定是个好汉。”叫手下人放了绑,请来坐了,问个来历。李老四遂说个明白。那汉道:“果然是个好汉子。不瞒你说,我就是,叫做邓保,受过黄〔缺九字〕,只(缺七字),差几个人去打探,等了回音,再作计较。你且住在这里,有事(缺四个字)。”李老四欢喜道:“阿哥,全仗住了。”〔明〕日,果然有个探事的回来报道:“打听得黄老爷〔果然〕拿〔了〕。留在这里,恐百姓有变,连刘黑三一同解京,今日就要起身。其余百姓,待圣旨下来,都要洗荡哩!”李老四就高叫道:“阿哥,咱家就与你去路上夺了他两个,这事就撒开了。”邓保道:“解他上京,少不得有官兵防送,还不知从那条路去,须再打听的实,方好行得这事。”就差探事的,又去打听。一面点起手下人,共有二、三百健汉,各执鎗棒,跟随下山。
正走之间,只见又有个探事的来报道:“小人打听得黄老爷解上京去,恐大路有兵马阻隔,打从小路来了。”二人听了,不胜欢喜,就将众人伏在树林中等候。
不上二个时辰,只听得马嘶人闹,一簇的赶过岭来,约有三、五十个官兵民快,押着两个囚车。前面一个,旗上写道:“假济饥荒,谋叛犯官一名黄通理。”后面旗上写道:“叛犯一名刘黑三。”李老四、邓保见了,发声喊,直抢出来,手下二、三百人都一齐杀出。两人手起刀落,早砍翻了几个军快。
慌了的,都撒了囚车就走。手下人四下里追杀去了。李老四砍开囚车,扶了刘黑三出来。
那黄通理早已吓倒。邓保打开囚车,扶他出来,一些也动弹不得。遂唤手下人,连车推上山去。一拥的回到山上古庙中。
邓保扶出黄平章,在中间交椅上坐定,纳头便拜。李老四自和刘黑三讲话,笑道:“老刘,你可认得黄老爷家抢饭的和尚了,只咱家的便是。”刘黑三仔细一认,连忙磕头称谢。李老四又道了备细,就过来见了黄平章。那时黄平章方才开口,讲得话出。问了二人救他的备细,称谢不尽,对邓保道:“我虽一时蒙二位救了,倘官府追捉起来,如何是好?”李老四道:“这个却是不妨,咱家早寻下去路了。目下曾参谋现屯兵马在泗州地方,离这里不远。他正想要报刘老三活命之恩。如今仍把你两个上了囚车,咱们就扮做护送的官兵,路上还怕兀谁来盘问。到了那里,便是安身的去处。凭他皇帝老子来,也要不得你们两个。”邓保道:“此计甚妙。事不宜迟,恐有泄漏,快些就此起身。”顷刻收拾了些财物,把他两个依旧坐在囚车里,邓保、李老四扮做军官,手下的都扮做护送的,一齐起身。
竟打从大路上来,喜得一路〔充是〕解京人犯,又有许多防送官兵,并无拦阻。
〔将近〕泗州,听得人说:“河南刘王,差个贺先锋,同个参谋,领兵攻打盱眙县,竟杀败了。如今退了三十里屯兵,明日还要厮杀,不知胜败怎么样哩!”李老四晓得,大吃一惊,吩咐邓保同众人且住在这里,“咱家先去打听,说知了,再来与你们去。”老四竟奔盱眙县来,问了曾珙的营寨,竟到营门口。
小军见是老四,进帐报知。曾珙慌忙请进。相见了,问道:“你这几日在那里去来?好教我差人各处找你着,想杀了我!”
李老四说了救刘黑三的始末。曾珙连忙作谢道:“好了!好了!
我那个救命的人不死了。你救了我的恩人,你就是我的恩人了。
我那时不见了你,就同贺先锋领兵到此,要去救取山阳县,不想果然不能进兵。昨日厮杀,贺先锋中了冷箭,折了一阵,退在这里。今日喜得见了你,知道了山阳县的事情。只是他们几时到得这里相会?”李老四道:“咱家如今去,就同他们来了。”
曾珙道:“那两个虽然救了,只是山阳百姓必然被害。此是我本乡,如何不去救他。只恨军马阻往,不得过去。〔如〕今我有一计,用着你去,这盱眙县唾手可得。”就附耳分付了计策,李老四会〔知〕去了。
明日,曾珙同了贺文虎,领兵讨战。城中就发出兵马来,两员武将当头,知县在后督阵。两下正呐喊交锋,只见城中烟火冲天,一片声喊杀。知县情知城中有变,急急鸣金收军,回到城门边。早有两员虎将杀出,知县慌了手脚,倒撞下马来,被兵马踹做一堆肉酱。两个武将先逃走了。曾珙、贺文虎催动人马,杀进城来,忙传号令,不许杀伤百姓,救灭了火,竟升县衙坐了。那夺城的两员虎将,前来献功,原来就是李老四、邓保两个。原是曾珙定的计,吩咐老四,假托解叛犯进京,路阻不能过去,入城暂祝见城外厮杀,他两个就放火夺门,赚了盱眙县。
曾珙收军已毕,就请刘黑三、黄平章出来相见。三人交拜,各谢活命之恩。黄平章打躬道:“下官多蒙大人救了性命,只可怜山阳一县的百姓,并下官的家属,必定受戮。”曾珙道:“此事不劳老先生费〔心〕,〔我们大营〕定了这里,就领兵〔去攻打〕淮〔安〕了。”〔分〕拨张义〔镇〕守盱眙。传〔下密〕令,大胁缺两个字〕明日一〔齐〕起身,〔去救淮安〕。
一路风刀〔雨〕箭,铁马〔金戈〕,〔缺两个字〕前来,势如破竹,到了山阳县。这些百姓正怕〔朝廷〕要来洗荡,见了曾珙兵马到时,大乱起来,杀官投献。曾珙出了安民榜。黄平章的家属尚监禁狱中,就放了出来。那刘黑三的母亲,在曾珙出门之后,就病死了,〔没〕受到这场惊恐。曾珙得了山阳县,救了一县的百姓,一面开仓赈济,一面备文申报刘福通。
此时,刘福通已坐了汴梁,推奉韩林儿为帝,国号大宋,建元龙凤元年。得了平定江淮的消息,就差官到军前封赏。拜曾珙为江淮行省左丞,统兵驻扎淮安,贺文虎为左副元帅,领兵协同镇守。其余李老四、张义、刘黑三、邓保等,俱拜领军都统之职。独有黄平章不肯受职,辞还诰命。
后来明太祖起兵濠梁,刘福通已死了,黄平章见天命有归,就劝曾珙一行人,都归顺了,竟做了开国的勋臣,少不得封妻荫子。
试看那黄平章只为一碗饭,不肯把与僧道吃,恶了西番和尚,几乎受了杀身灭族的祸,亏得结识了刘黑三、李老四,救了性命。最奇的是刘黑三,借黄平章一碗饭,救了曾珙,救了自己,又救了黄平章,又救了一县的生灵。岂不比那韩信淮阴千金报母,更胜几倍。看官们,切莫把这一碗饭看轻了。假如韩信没有漂母的一碗饭,做了淮阴城下的饿鬼,曾珙没有刘黑三的一碗饭,做了山阳县内的饥鬼;虽然与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在饿鬼域中成了个三分鼎足的世界,那汉朝一统,宋家一代,却靠谁来?岂不是天下关系,也在这一碗饭?佛氏云:“一粒粟中藏世界。”看官们,不必去参棒喝,可就在这句里得悟了,有诗为证:当年一饭值千金,尽道王孙报德深。
试看山阳曾珙事,报恩不数汉淮阴。
厚德报
张昌伯厚德免奇冤
词曰:
财与命相连,昔人岂浪言!有许多生死牵缠,方信钱财宜粪土,衣食外,且随缘。日住屋三椽,竹林一宿眠,又何须累万盈千。可放手时随放手,休得要,结冤愆。
右调《唐多令》
词中“钱财粪土”四字,大有意味。为何今人把来说〔坏了,境道是败家子的所为;殊不知这一句正是成家子的作用。
怎么缘故?要晓得天下第一等养人的东西,莫如土;天下第一等养物的东西,莫如粪。算来粪土两样,乃是生发的根本,活命的源头,直是天地间的宝贝。财为养命之源,是一般解说,但是一件,其功虽是极大,用之却要得宜。譬如种麦的时节,却种不得稼,若种了稼,不惟不能得稼之利,而反有害了麦;种稼的时节,却种不得豆,若种了豆,不惟无益于豆,而且有损于稼,须要按时耕种,自然两利俱收。至于粪,最自有用的了,然有宜于水,而不宜于粪,亦有宜于粪,而不宜于水。总是相时度势,不可执一论〔的〕。〔犹之〕同是钱财,用之阚赌吃着,便为不当用而〔用〕,〔势必至〕流落不肖,玷辱祖宗;用之于济人利物,便为当用而用,不但收厚德长者的美名,抑且享安逸〔掌〕财的厚利。那不知稼穑倾囊浪费的,固不足道,就是一毛不拔十分吝啬的人,到底算不得个成家。这是什么缘故?大凡钱财要流通于世,不是一人刻剥得尽的。若千方百计,得一求十,得十求百,势必至招人怨恨,有家破身亡的日子。可知钱财如粪土这句是教人善于出纳,如粪土之生生不穷,即此便是成家的秘诀。
不然,何不说钱财如瓦屑,如石块,而独取粪土以相比较〔也?〕为何今人不明这个意思,偏把这五个字加在败家子身上,竟当了弃财的别名,讥刺的隐语,竟使这几个字,抱千古不白之冤,甚可懊恨。今在下有一桩故事,善能体贴这句良言,把那下流不肖〔的〕事,早早杜绝;一毛不拔的病根,又已全消,后来到底得了许多便宜,说来与看官们,大家猛省一番,有何不可!
话说明朝万历年间,苏州府长洲县地方,有一位官人,姓张名国瑞,表字昌伯,妻室余氏。原〔是儒〕家出身,自他父亲不喜读书,开一个布店,挣起〔富翁,有盛名〕。传到昌伯也便继述父志,比着父亲更〔觉筋〕节,那些家资却又多了几倍。那富翁两字,不消〔说是居之〕不疑了。
一日,坐在店中,只见一人走过,随又转来,站在门首闲看。昌伯正要问他,适有买布的来,忙了半日,便不在心上。
直挤到晚间,做完生意,把店门收拾停当,进去吃了夜饭。算清帐目,已有二更天气,方才脱衣上床。尚未睡着,只听得门外有些响动,心上疑惑,要起来照看。
但家里人俱已睡着,若起来未免大惊小怪,深为不便。况门已关好,料来无事。因此,遂不去睬他。
谁知那响声,再不肯住,竟渐渐弄进内里来了。昌伯听了一会,此时却耐不得。遂俏悄的起来,伏在房门后面。只见黑影里走进一个人来。昌伯手快,一把拖祝忙叫起家人,点〔烛〕寻照。幸喜家中物件一些未失,外面也无别贼。及看那人时,原来就是〔日〕间在门首闲站的主顾。
是时家中大小,个〔个磨〕拳擦掌,要替昌伯出一臂之力,到是昌伯喝住道:“你们众人休得动手,他既不曾取我东西,却又打他做什么?”那人听得知是个肯方便的人,便连忙跪下道:“念小人家有老母,因无钱养赡,不得已做下这事。尚是个无知初犯,望相公饶我,下次再不敢吵闹宅上了。”昌伯笑道:“这样主顾,我也不愿劳动。但你既到我家,岂有空过之理。东西既没有取,酒便与你一两杯,冲冲寒罢!”连忙叫人暖起一酒壶来,摆出两碟小菜,叫他坐下。
那人看见这个光景,不惟有些惭愧,反觉慌张起来,道:“这是怎的意思?他若放我出去,便算好善不过的人了,怎么到叫我吃酒?想是见我打不起,要我吃饱,才可做个受拳的靶子。”心上疑惑,不敢就吃。
昌伯知他意思,便道:“你且放心畅饮,料想不是暗〔算〕你的东西。我若要暗算你,何不就此时难为你一〔番〕,却费了酒食,又来摆布你不成。”那人知是实心行〔善〕的好人,不敢拂他盛意,遂自斟自饮的受用。
昌伯见他吃得自在,甚〔觉〕欢喜,便问道:“你这汉子,叫做什么?在那里居住?看你不象个歹人,怎么不做些生意,干这犯法的勾当?”那人一面喝酒,一面答道:“小人叫做〔缺页〕遂往上附在耳上,把自己要做掏摸的勾当及昌伯留酒与银之事,细细诉说一番。妈妈叹道:“幸喜遇着好人。这便侥幸之极。设被拿住送官打骂,有什么三长两短,教我靠谁?
这样没本钱的生意,我就饿死,也不要你做的。你下次不许如此胡行了。”朱恩道:“我也是无〔计〕所奈,故此做下这一次。难道喜欢做这下流不成?从今以后,依着妈妈就是。”从此合家欢喜。
等到天明,遂去置下一副担子,又买些三牲祭品,献过财神。吃了些酒饭,因心上无事,到门首闲立。
忽然天色阴晦,下起雨来。正要开门进去,只见有人走过,向他檐下避雨。他一眼瞧去,见衣服已是打湿。此时因有了本钱,未免宽怀,一时间又存个济人的念头。连忙邀进坐下,生〔个〕火盆与他,烘干那些湿衣。随即问道:“尊居何处?要到那里去,却遇了雨?”那人道:“学生姓乐,表字公济,住在胥门街上。今早望了亲戚回家,不想遇雨,到搅扰你们,甚是不安。”便问朱恩名姓。朱恩也把自己的名姓及向年开行,为官司客帐累穷的话,说了一遍。又问道:“我前日到胥门去,见有选日合婚的牌子,都是尊号在上,不知可就是台相么?”
公济道:“这个正是学生了。实不瞒你,我向年原是代人书写词状,那些衙门人从没一个不认得。近因年纪已大,算来那一张纸上,不知破过多少人家,害过多少性命,须不是积德的勾当,故此改这行业。但是一件,学生写的状子与别人不同,凭你那里衙门,只消三言四语,再没有不准的。今日虽是改过行业,那寻我的却也不少。我又一时不好推辞,只得将就写几张。
再过一年半载,我自有合婚选日的生意,尽可度日,便立誓不写了。”朱恩听说,知是刀笔中的豪杰,不敢轻慢。渐渐话得投机,早已有纳交的意思,要借他做个泰山之靠。
此时雨尚未祝心上想道:“既是要与他酬酢,那早上献神余下的福物,何不请〔他暖暖〕寒色,也是个人情。”遂进去叫扶氏整备停当,〔自己摆〕出,留公济坐下。公济看见,面上虽有些跼蹙,〔但正〕饥渴之际,也不多辞谦让。两个一宾一主吃了。天色已晚,雨声将次住了。公济起身,要辞下泥滑,不好行走,心上踌躇未定。朱〔恩明白他的〕意思,便道:“这等湿地,怎好去得。待我借〔双木屐与你〕,送你回去。”
公济道:“这个极感盛情,但怎〔么就〕好〔劳〕动?”朱恩〔道〕:“怎说这话?我们日后正要往来,〔到〕是〔休要〕嫌我贫穷便好。”公济谦逊两句,遂向朱恩道:“〔只得有劳〕。”
朱恩因自己没有,转向邻家借来,与公济穿。〔朱恩〕寻一双敝而不堪的,自己着了。遂进去与母〔亲〕说了一声,又叮咛扶氏,叫他收拾碗碟,却同公济出门,要送他回去。公济道:“天色将晚,怎敢劳步?”朱恩道:“一来趁今晚同去,识认宅上,省得明日相候,又多一番客套话头;二来那双木屐子是借人家的,顺便带还了他,恐怕他家也要等穿。”公济道:“这等累及,却把什么相谢?”朱恩道:“恁凭尊意了,我那好科派得。”两个互相笑了一声。在路上一递一答,颇不寂寞。
不多时,已到了家中。大家说个不敢奉揖,各自坐下。此时,天尚未黑。朱恩瞧看摆列得甚觉精致。但见:红黝门窗,粉泥墙壁。挂一幅名士画图,非新非旧;粘几张乡绅笺诗,半假半真。案上残编,看破大明律法:几头订简,抄成七政通书。笔尖虽秃利如刀,墨色常新浓似漆。
那时,朱恩坐了一回,吃过一杯茶,取了木屐,起身告别。
刚出门,见了招牌,遂顿住脚道:“怎么有这等便,忘却了一事,不曾相求。”公济道:“忘了什么?如今说来,也算不迟。”朱恩道:“实不相瞒,目下坐食,甚是艰难。思量明日做些小生意,只不知明日可是个好日,因此要相烦一看。”
公济道:“这等请坐,待我把《通书》一查就是。”当下遂取历日看过,便道:“明日不是个上吉,还要等过两三天。到十七日,却是个上好无往不利日子。”朱恩受教,各相致谢而别。
这两日已过,更无别话,看看又到生意日期。朱恩趁早起来,烧些汤水吃了。停当担子,要去贩卖些东西,吩咐扶氏关好门户。自己望着月光,一步步的走将过去,恰又到昌伯门前。
偶然抬头一看,只见有人靠在他门首。心上吃惊道:“想必也是个掏摸东西的。但此时天色将晓,便不该还在这了。”随即喝问两声,不见动静,遂硬着胆去一扯。他忽然满身寒颤,开口不得。原来是:压头颅,摸去可能抽瓦;砖堆脚趾,伸来尚是无泥。忽惊平地之高升,疑是青云之得路。本非道士,胡学步虚之仪;不是佳人,竟效秋千之戏。可惊可骇,欲知此事何如;是鬼是人,且看下文便见。
当下朱恩一扯,但见那人把身子团团的转起来。连忙定睛看去,却是悬梁自尽的。伸手去摸他的身上,已是毫无气息,不知死过几时了。心下十分惊骇道:“这等好人,不知有什么冤家与他不合,走这条门路去害他。”思量要报他知道,又恐怕敲门打户,未免惊动邻里。欲待走了过去,做个不干我事的局面,却又放心不下。”他既救了我的难,我怎么不去救他的难?”思想一回,除非把这死尸离了此处,或者省些口舌。算计已定,遂把些砖石衬高了脚,站上去,解将下来。也不辨他是何等样人,驼着就走。约有半里多路,到一桥边放下。又将项上索子解开,把块石片捆在他身上,轻轻弄下水去。随即转身运开砖石,挑了担子,自去做生意。有诗为证:已将小惠济饥寒,不使偷儿冷眼看。
只此救人还自救,如何尘世善缘难?
如今放过朱恩的话,且说那死人的缘故。原来昌伯对门有个光棍,姓刁名星,表字德甫,最喜无风起浪,诈人钱财。久仰昌伯是个富厚长者,要领他些盛惠,只是没有妙计。适值昌伯为了朱恩到家叫喊时节,那合家大小都起来帮助。有个做饭婆子,年纪七十余岁了,是时未免随行随队也出来瞧看。不料年纪已大,吃了一惊,又冒了些风寒,竟头疼身热起来,两三日的光景,早已告殂。昌伯因他没有亲戚,竟自买棺入殓。且念他在家已久,平昔最是勤俭当心,不忍将去焚化,思量要埋在祖坟空地上,到上坟的时节,也去烧块纸,报他辛勤的意思。
那刁星知了风声,心上欢喜,已有算计他的机括。只是一件,也得个人来与他寻闹,才好画策,于中取事。终不然没有先锋,做军师的自己去上阵不成。踌躇了一回,选不出个可当大任的人,只得要寻个相知,与他商议。
刚走出门,忽见个卖鸡的乡村人过去。他便叫住,要买他的鸡。讲定价钱,已自拿了进去。谁知鸡便拿去,再不见拿银子还他。等了一回,连人影也不见半个出来。他心头焦躁不过,只得进去催讨。叫唤三两声,才有人出来接应。及至接应之后,到底不曾有银子。不惟没有银子,连身子也不肯放他回去。总是推辞有事,叫他略略等候。
直到点灯时分,那刁星方才出来,满口赔下不是,殷勤留住道:“我料你不是城中朋友,你实住在那里?”那人道:“住在娄门外。”刁星道:“既如此,你归家不及,不如住在我家,明早回去如何?”那人道:“官人不要取笑,只求见赐银子,急急赶去,或者还可出城。”刁星道:“岂有此理!我已耽悮你的归程,若不留你,心上也觉过意不去。若一时走不及,岂不两头脱空?还是住下的好。”那人见他说话谆谆,不敢拂他盛意。况且归去,实是天晚,遂致谢两声,安心住下。
刁星见他肯住,忙叫进去一个侧厢里坐定,唤小使点起灯来。袖中摸出银子付与他道:“这是还你的鸡钱。已依你的价,一毫不少。”那人打开纸包一看,见是足纹,心上甚是欢喜,把来放好。正要问个寻睡的所在,只见早已摆出酒饭,且是丰盛。刁星陪着一面吃酒,一面闲问道:“你的姓名叫做什么?”
那人道,“我叫做虞信之。”刁星道:“你可做些生意?”信之道:“只种五、六亩田,别无甚么做。今为钱粮要紧,把这鸡卖来凑纳。”刁星道:“五、六亩田须不是聚宝盆摇钱树,那里济得饥渴!今日有这个鸡卖还好,明日没有鸡却把什么去抵偿?终不然上官见你没鸡,便不要你拿粮么?”信之听到此处,便觉愁闷不过,无言可答。刁星知是可以利动的,便道:“你也不须烦恼。我今有一项钱财送你,你可要么?”信之认是戏言,遂带笑问道:“多谢相公美情,但不知送我多少?”
刁星道:“我是实话,并不哄你。这也是不费之惠,原不在我处取出来的。那多少也要看你的机缘。”信之道:“最感相公扶持。只是我乡里粗人,干不得什么事。”刁星道:“原不要你干什么,只要你说几句话,便可以到手。”因把张婆子致死缘由,细细述过。遂替他算计一番应对的言语:“认做婆子的亲戚,到张家寻闹,我从中说合,少不得弄些汤水出来,可不是白白受用的一注大财?”信之听这篇议论,那利心早已掀动,也不及致详,竟欣然允诺。当下吃完夜饭,各自安睡不题。
且说信之到明日,依着刁星的教导,望昌伯家里走来。那昌伯在店看见,问其来意。信之道:“我有一个姑娘,在宅上帮工,我一向在别处去,不曾问候得,今日特来看他一面。”
昌伯疑惑道:“他在我家住了二十余年,并不见有个亲戚往来,如何才死了,忽有什么亲戚?这也未知真假;心生一计,遂把那婆子年纪来历,细细驳问。
信之却一时支吾不来,未免有些惭愧之色。昌伯看见这个光景,已猜是火囤的腔调,竟不去理他。那些家人,又你一句,我一声,抢白了一常信之见不是易哄的主顾,转身就走,心上想道:“自己见不透,怎么听一时之言,讨这场没趣。料想不义之财,原不容易强求的。”也不去回复刁星,竟急急的要回家了。
谁知那刁星正在门首打探,看见信之走过,连忙叫住,问其缘故。信之道:“这项银子得不成了。只是一件,银子得不成,也还小事,那条街上却不好常来走动。我这面皮竟削去一半。”刁星道:“他曾说了甚么?这等利害。你且述个详细,待我再与你计较。”信之也不敢隐瞒,把那些盘驳抢白的话,细细述了一遍。刁星道:“你这人真是个扶不起的。怎么为这几句,就怕他起来?且不要忙,我还有话与你商量。”竟一把拉他进去,不肯放出。
直至夜间,依旧摆出酒来,比着昨夜更觉丰盛。信之心上甚是不安,向刁星再三致谢。刁星道:“这个算得什么!我毕竟要扶持你一番,也不枉了相知。”当下两个吃了一会。刁星遂道:“你被张家骂了一场,为今之计,你还是怎的意思?”
信之道:“这个原是歪缠的事,怎好认得真,只索罢了。”刁星笑道:“你怎么这等扶不上树?我今有一条妙计,依着做去,万无一失,只是要做得稳当。”信之道:“难得相公如此费心,但不知怎样做法?”刁星道:别无他法,你今夜须是死在他门首,便好说了。”信之吃惊道:“相公不要取笑,这怎么使得!”
刁星道:“不是取笑,却是实话。我原叫你假死,不叫你真死。
如何叫做假死?你今到他门首,要做自缢的模样,我便出来,一面解救你,一面叫破地方,那怕他不设处些银钱与你。除非这着,还可行得。”信之听罢,乘一时酒兴,料刁星必来与他做主,也不更自斟酌,竟向刁星讨条索子,一径闯到张家门首。
此时,已有三更天气,月色明亮。寻个可挂索子的所在,做好圈套,爬上去。不消半个时辰,早已向鬼门关去了。
可怜未与妻儿别,已化清风泣夜怜。
从此泉台多〔饮〕恨,何年再作卖鸡人?
却说刁星哄信之去后,自己远远立着。看他诸事了局,然后闭门进去,向妻子水氏,说知就里。水氏道:“好是好了,只是忒觉难为了卖鸡的。”刁星道:“当今之世,若顾恋别人,自己却失了便宜。我一向有心要弄昌伯,不料今日,才借卖鸡的性命,完成宿愿。不惟上天凑趣,也亏我谋画奇妙。”当下又打点些恐喝吓诈的局势,说合收拾的话头,为明日取银之计,方带衣倒在床上,养养精神,好与张家对垒。谁知身子困倦,一觉睡去,天明不能得醒。
水氏催他起来,慌忙奔出门前。自道有了先锋,那军师便可稳坐中军帐了,不想打探消息,毫无动静。昌伯店中依旧热闹,就是地方邻里,并不见有人说及。心上老大一个惊呆道:“怎么没有一些声息?甚是奇怪。想是张家知道,早已藏过。”
只因自己有些缘故,又不好问得别人。只自懊悔不曾当时声张,致使失脱一注大财,反又折了两顿酒饭,甚是恼恨。从此这条心肠,越放不下,时时缉探,要根究着实,又好增他一个擅自移埋之罪,不怕他不来买嘱。及至过了数日,并没影响。
刁星虽是焦躁,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自己纳闷而已。
此话按下,且说朱恩自从那日做些小生纪,颇可度日,心上感激昌伯不及。一日,做完生意,天色尚早,有心想到昌伯门首去观望一番。不知前日的死尸,作何结局,也要把这个风闻,送他知道。虽不是有邀功的念头,亦算图报恩情的意思。
正走到桥边,只见有许多人围住说话。朱恩挨上前去,见有一个尸首横着,却正是前日弄下水的,已捞到岸上了。此时,也有些忧疑,仍恐牵缠到身上。不惟也要问个不应擅移之罪,连前面盗贼事情一并发作,这就当不起了。及自再去细细端详,更自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别人,乃姑娘所生的表兄虞信之。他的父亲叫虞伯勤。当初虞氏祖上本是个乡间富翁,传到伯勤不善经营,又有些差徭户役,家计已是十去其七,及至信之,竟是十分狼狈。朱恩与他一向往来,原是密切,只因两家萧条之后,未免疏失。当下朱恩看见,一点凄惨之心按捺不住,不觉恸哭起来。那些看的人知是尸亲,少不得把个姓甚名谁,居住何方,同来细问。朱恩正在那里回答未完,只见内中一人连忙扯住道:“且到舍下去,与你商量。”朱恩回头一看,但见:三纹纵额,皱时使尽尖酸;两眼悬珠,闭后便成谋画。怕己穷,偏生怨恨,忧人富,必要平分。白地风波,青天霹雳。
毒〔计〕可成,不顾乡邻远近;虚词常控,何知官府食廉。变乱是非,混淆黑白。果然笑里藏刀,一〔片〕生成不烂舌;真个腹中置剑,满腔尽是杀人心。
是时,朱恩随着那人到了家中,便道:“小弟姓刁,贱字德甫。这里一带的地方,今年轮着小弟该管。适才捞着死人,没处寻个尸亲。恰好要写张报单,报知官府,兄来得极妙的了。
那令表兄致死情由,料想兄已晓得。如今怎么一个主意,说明白,小弟好替兄行事。”朱恩道:“前日他家来问信,道是出去了五、六日,不见回家。我也不在心上,却那里知道死在这里。”刁星佯惊道:“令表兄被人弄死,不信一毫不知。这个凶身,就是对门开布店的张昌伯。他恃了富翁的势,不知为什么争论,把令表兄毒打痛骂。今忽然告殂,纵不是打死,料他也不得辞其责。”又道:“看起来,也不象个溺死的,竟是缢死的模样。为今之计,竟去告了他。那份丧葬棺椁之费,不怕不来料理。这是小弟路见不平,一片热肠。凭兄尊意怎么裁夺。”
此时,朱恩心里明白。想起前日事情,这些说话量是真的。但受过昌伯的盛惠,一时不好忘恩负义。更是一件,虞家既无人,少不得要他出头。万一遇见,说出自己勾当,也是一桩利害之事,心上踌躇不定,只得权词回复道:“我也做不得主,须要寻我表嫂来,得他出名,这样方为妥当。左右今日已晚,到明日计议罢!”刁星思想一回道:“若得妇人出名,这个手脚越好朦胧。”遂对朱恩道:“你的话也说得有理。只是明日同令嫂早些过来停当,方为先发制人之计。若迟慢,不惟张家弄了神通,便没处翻冤,万一官府得知,反道现总不报,那时更有些费手,不易处分了。”朱恩领命,分别回家把此话说与母亲丘氏知道。便问母亲:“如今还是怎的计议才是?”丘氏听得,哭道:“不道虞家表兄死得这样苦!然你也不可造次,须要缉访着实。你的性命全亏张家留〔下〕。若前夜拿住送官处治,不要说你一人,就是阖家也都饿死了。那时不惟放你回来,又赠你盘费,目下颇可过日,俱是他的恩惠,怎么不思量报答,反要出名首告,心上也过不去。依我看起来,这样好人,料想不是行凶的主顾。那虞家表兄,也不是不安分,遽肯拼命诈人的,其中必然别有缘故。”朱恩听罢,方才定了主意。
忙到张家,与昌伯相见。先谢其救命之恩,然后把信之的事,细问根由。昌伯茫然不知。只因信之到家时节,不曾通得名姓,故此一毫不剩思想一回,才记起道:“是了,想必这个人了。”遂将信之如何来与我家婆子认亲,我如何盘问他,他便如何的没趣而去,细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家婆子,其实为你下顾,吃惊冒风而死。他在我家二十余年,并不曾说有亲戚。你今问及,是怎的意思?”朱恩道:“这等说起来,我的表兄不知受何人撺哄,把性命白白的断送了。”昌伯惊道:“怎么说?”朱恩便把信之缢死门首,自己看见移弄开去,今刁德甫要叫我控告人命,我因不肯,特来说知的意思,也细细说了一遍。昌伯听过,不觉毛发直立,半晌不能发言。
只道:“从不认识的人,怎么诈害我起来?虚者自虚,实者自实,少不得有辨白的日子。”朱恩道:“当今之世有什么真假!到辨白的地位,家资已去大半了。只是我承相公照顾,自然替你周旋。不消忙得。”昌伯再三致谢。
朱恩别过,出门。一路想道:“信之那有亲戚在人家做工?
即此一节,不消说与张家相干了。但信之怎么不察的实,受人局骗,把性命这等不值钱?”又自想道:“事体或者是假,因争论而致死,这却是个真情。终不然死在门首,也是假的么?
如今〔既〕他死了,不过尽我报恩的念头。只是衣衾棺椁之物,无处措置。”心上忧愁,愈觉苦楚。走了半里多路,忽然又一念道:“我自错了主意。乐公济自有识见,怎么不去与他商议?”遂一径走到乐家,寻着公济。
此时,已是掌灯时候,不暇更叙寒温套语,便把信之的〔死〕,刁星的话,一一叙与他知道,要他商量个调度之法。
〔公济道〕:“这等说起来,到是刁星的缘故。明日竟告了〔刁星〕,少不得明白了。”朱恩道:“怎见得是刁星的缘故?”
公济道:“水中捞起死尸,仓卒之际,为何他晓得是缢死的,别人却又不知?即此一节,情弊显然了。”朱恩方才〔醒〕悟道:“此言有理,我却想不到。但如今怎的去告他?”公济道:“我一向晓得刁星是个无赖光棍,专要诈害良人。今不过告他刁唆杀命,希陷平民的意思。你便做了报告,不怕他不偿命。
你表兄可有儿子,表嫂姓什么?先说与我知道。”朱恩道:“他没有儿女的,表嫂艾氏。”公济道:“你明日,一面同令嫂早些来,待我教导他见官的话,我一面先去进状,使他不及提防,方是上策。”朱恩应允,辞别归家不题。
且说刁星到明日,拱候朱恩,共议大事。不料等得不耐烦起来,心中焦躁道:“这等不堪抬举的!他既不来,我是地方,竟去报官,看〔他〕认帐不认帐。”正要去写报单,忽见有几个公差早〔来相〕邀了。刁星吃了一惊,不知为着什么事。及至索看牌票,并非别故,却就是信之这桩事。原告艾氏,报告朱恩。刁星看过,恼恨起来,对公差道:“我又不是凶身,又不是应审人犯,他告我不识有何主意?”公差道:“我们不过奉命而来,是凶身不是凶身,我却那里得知。兄该到官府面前辨别明白才是,与我等说也不相干。料想这几句,算不得银子用。我等差钱酒饭,少不得要借重拿出来的。”刁星道:“这项使费,自有人出,我却不能代缺。到明日我诉出那个凶身,他是富翁,把来总成列位,何如?”公差道:“这句话,到说得好来。我们是拘票上有名的,不认得什么富翁。虽承盛〔意〕,但放马步行,断断不敢领命。”刁星道:“可又来,列位〔照法〕票拘人,不曾说奉票取银子,为何要我差钱?”公〔差忽自〕大怒道:“正是,我们错了,得罪休怪,就请同行。〔你若〕到官听审,诉出别个凶身,我们便不敢上门了。”〔遂把他扣〕着就走。刁星笑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料不到偿命的地位,同去也不是难事。”竟随着公差,一径走到县前。
看见牌上已编了明日的起数,遂要归家写个诉呈。那些公差怪他不肯使钱,不容回去,竟关在一个皂隶房内。
这为什么缘故,众人替朱恩这等出力?原来都是公济面上推受来的。公济与衙门中朋友,没一个不相好。凡担当事体,四面周到,〔需要〕银子去处,再不缺少分毫,所以言听计从,迟速〔无不〕如意。
且说是时长洲知县姓滕,讳云霄,两榜出身。〔极〕有风力,不惟清廉可敬,颇有片言折狱的才调。〔到了〕明日拘着一干人犯,当堂审鞫。先叫艾氏,问道:“你的丈夫怎么就晓得是刁星谋死?平日可有仇么?”艾氏道:“丈夫虞信之,因少粮折,无从措办,卖鸡偿纳,到今二十多日,不见回家。昨日朱恩报说被刁星谋死,小妇人情急,故此投告老爷台下。其实也没有什么仇的。”县尹叫他跪在一边,随叫朱恩,喝道:“你有何实据,知他谋死?既知谋死,怎的是时不即来报官,直到今日,才来告状?显见你欺诳上官,诈陷平人了。”朱恩道:“小人与刁星从不识面,何故诈陷他起来?前日小人偶然走到桥边,有一个尸首横着,却是水中捞起来的。细细一认,不想是小人的表兄。彼时众人都在那里,不晓得缢死,他独知道,说是缢死被人〔溺〕水的。只这个情弊上,便有可疑之处了。”县尹又叫跪在一边,方唤刁星,问道:“你怎么样谋死虞信之?从实招来。”刁星道:“爷爷在上,这是他们冤枉小人,小人与信之,若说谋财,他是个穷人;若说报冤,又无仇隙,为什么平白地谋死他?只为有个缘故,数日前小人见他与开布铺的张昌伯争闹,被昌伯痛打。小人再三劝解不从,以致信之愤恨而死。他们怪小人是个地方,现总不行救护,故此诬告小人。”县尹道:“失足溺水也是常事,你怎么知他是愤恨而死?”刁星道:“见他项上有绳索的痕,却是缢死的模样,故此知道。”县尹一面抽签,立拿张昌伯赴审,一面带人犯亲去检验尸首。不一时,唤齐仵作人等,一齐到了桥边,叫人去看,可有什么伤损,验实来报。那仵作人,验了一番,遂回复道:“别无伤损,只项上有一条缢死的索痕”此时县尹心上已有五分疑是刁星的刁唆,尚有五分疑是昌伯的启衅。
当时依旧回衙,等候昌伯,便好定夺。恰好昌伯拿到,当堂跪下,便问道:“你是张昌伯么?”昌伯道:“小人便是。”
又问道:“虞信之与你争论是几时逼死的?快快说来。”昌伯道:“小人薄有家资,颇知礼法,怎敢威逼死人。”刁星就接口道:“你前日与他斗口,他料你有财有势,敌你不过,愤恨缢死。你怎么欺诳老爷?”县尹喝住,不许多说。又问道:“他为什么与你斗口?”昌伯遂把婆子病死之后,他忽来认来,因盘问不过,没趣而去的话,从头至尾,细诉一遍。又道:“彼时刁星不在,何由看见?”刁星道:“纵不曾见,情是真的。”县尹道:“你既是地方,见他死了,就该报官,为何直到今日等人告发?”刁星道:“原该当时报知官府。因昌伯藏匿尸首,小人又无处缉访,没有实据,所以不敢妄报。只这擅自移尸,就有一个罪名了。”县尹喝道:“胡说!他藏匿尸首,你若知道,就该喝住,不许他移开了。”刁星道:“他要藏匿,教小人那里得知。”县尹大怒道:“你这奸险奴才!在本县面前,尚敢巧言乱道。你既不知,怎么擅自诬人?”刁星支吾不过,不敢开口。县尹知他心虚,喝教左右夹起来。那两廊皂隶正恨他不肯使钱,未免加力奉承。刁星虽然是个光棍,却从不曾受刑,一时熬不起,只得把卖鸡始末,引诱致死情由,一口招承。当下放了夹棍,录了口辞。更又问道,“是便是了,那个尸首为什么又弄开去,希图要增他一个移尸之罪么?”刁星道:“小人初念不过借此要得他几两银子,原无仇恨要他偿命的心肠。既已弄死怎肯又去移开?求老爷详情。”县尹便叫昌伯对他道:“这固不消说,是你避罪之计了。不用刑法怎么肯招。”喝左右也夹起来。朱恩看见忙上去禀道:“这是小人的缘故,不敢妄害平人。”县尹道:“为什么到是你的缘故?”
朱恩不敢隐讳,遂把自己的勾当及昌伯赠银,如今改过自新,感他恩德,始而不知〔是〕表兄,故此移开的话,一五一十,尽数禀明。县尹见他老实,慷慨任过,也怜念他,不十分追究,责他几下,以完这一案。
张昌伯虽是不曾威逼致人死地,却是因他起祸,罚银二十两,与艾氏葬埋养身之费。刁星设心不良,陷害人命,问成死罪,监候处决。艾氏与朱恩等一齐发放回)家。*那乐公济在门首迎着,与昌伯相见。朱恩道:“这就是乐相公,大号公济。
今日的事,多亏指教,方得明白。”艾氏、昌伯遂再三致谢,各自归家。
后来刁星竟死在狱中,妻子水氏又嫁人去了,可见天理昭彰,不容人算的,有诗为证:本是贪财姑弄假,谁知弄假却成真。
心机使尽成何用,受尽孤凄杀自身。
且说这场官司,亏了朱恩。那张昌伯虽费二、三十金,不曾十分受苫,到破家地位,心上甚是感激,遂备两桌酒,邀朱恩、乐公济,一同款待,少尽私情。酒至半酣的时候,昌伯忙向袖中取出三十两银子,送与朱恩,道:“兄拿去做本钱,开个小铺,也可以将就度日,不须在路上吃苦了。”又取出二十两送与公济。公济谦逊一回,也便受了。朱恩却再三推辞道:“此等事,可是冤枉得的?一来相公厚德,上天庇佑,二来官府清廉,又蒙乐相公指教,我有何功,敢受厚赐?”公济道:“恭敬不如从命。你们相知日子正多,那里不是报德之处,还是受了,彼此相安。”朱恩听说,便不敢再辞。遂更衣入席,尽欢而散。
朱恩从此依旧挣起行业,竟成富室。公济又为两家执柯,联了婚姻,世世往来不绝,至今亲谊甚笃。
在下这回小说,总是劝人为善。那劝人为善的〔义〕意,是教人不可贪财,即如虞信之略起贪念,早已身亡;刁星一动贪心,遂至家破。不惟别人的不得到手,连自己的都已送去,那银子真是作怪的东西。看官们有羡慕爱惜的,请放下些肚肠,不要十分看重了。然财不可过贪,却又不可不爱。怎么缘故?
假如托轻财好施的虚名,弄到衣不充身,食不充口,也非美德。
就是一钱不使,两钱不费,虽不去惹祸招非,究竟有聚必有散,何苦守了钱财,自甘淡泊。此等人仅可叫做吝惜,不可叫做爱惜。必要用一两,当得十两,用十两当得百两,人人感激,个个知恩,在我所费不多,在人受恩不少,岂非极浪费之中,却又不曾浪费,此等方谓之爱惜。设使当时张昌伯不舍得这三两银子,朱恩怎肯将身卫护?朱恩不因这三两银子,怎得复起行业,那银子真又是作怪的东西。看官们,有挥金不顾的,请留在有用的去处,又不要十分看轻了。我这些说话,不但是劝世良言,直又〔是〕新翻的一部致富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