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纪闻明 · 陆深
金台纪闻 明 陆深
孔子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夫闻见难矣。多又难也,多而能择又难也,能择而能从识之又难也。”此非圣人之神不足以与此。予忝登朝为史官,记载职也。偶有所得,辄书漫之。盖目乙丑之夏,讫于戊辰九月。录为一卷,题曰:金台纪闻,藏之庶以便目考焉尔,江东陆深书于静胜轩。
弘治癸亥,兰溪章先生德懋起为南京国子祭酒,一见予遂蒙顾待,尝以事见。辄慰谕之曰:“大凡为礼贵敬而和,不必太促缩,令人气索。”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凡见一有爵位者,须自量我胸中所有。苦不在其人之下,何为畏之哉!”比为庶吉士,与座主刘学士司直忠先生偶道此,先生微哂曰:“此老失言矣。孟子所谓藐者,是藐其势位。若如所云,是藐其人矣!”章公接引之至,刘公析理之精,前辈风度如此。
世所传张仙像者,乃蜀王孟昶挟弹图也。初花蕊夫人入宋宫,念其故主,偶携此图,遂悬于壁,且祀之谨。一日,太祖幸而见之,致诘焉。夫人跪答之曰:“此我蜀中张仙神也。祀之能令人有子,非实有所谓张仙也。”蜀人刘希召秋官向余如此说。苏老泉时去孟蜀近,不应不知其事也。
李少卿子阳曼自南京来,与余论纲目数事。其论书“新莽”云:莽操温之徒,皆篡弑之贼。于魏书太祖,于梁书太祖,于新独斥之莽者何?实录也。何以谓之实录?各因当时之文也。新者国也,莽者名也。魏梁之继世,皆有天下。庙号偃然。而莽死于乱兵之手,美恶无一定之谥。将从何书?书其国系之名尔。此春秋据事直书之旧例也,其言有理。又谓莽大夫杨雄死,与晋征士陶潜卒。则为赘笔,春秋之法,大夫致仕卒而不书。若曰借二人以为汉晋起例,则孔子何以不得卒于春秋云?
北人验时,以天明三星入地为河冻之候。正月丙寅,冬至在十一月廿八日,都下寒最迟,而河亦迟冻。是月望日与诸吉士早朝,共试观之。黎明三星正入地,而河冰亦适合云。
天妃宫江淮间滨海多有之。其神为女子三人,俗传神姓林氏,遂实以为灵素三女。太虚之中,惟天为大,地次之。故制字者谓一大为天,二小为示,故天称皇,地称后。海次于地者,宜称妃耳!其数从三者,亦因一大二小之文。盖所祀者海神也。元用海运,故其祀为重。司马温公则谓水阴类也,其神当为女子,此理或云宋宣和中,遣使高丽,挟闽商以往,中流遭风,赖神以免。使者路允迪上其事于朝,始有祀(丘浚碑)。
东白先生张吏侍廷祥云:自余登朝,而内阁待中官之礼凡几变。英庙天顺间,李文达公贤为首相,司礼监巨以议事至者,便服接见之,事毕揖之而退。后彭文宪时继之。门者来报,必衣冠见之,与之分列而坐。阁老面西,太监面东。太监第一人位对阁老第三人,常虚其上二位。后陈阁老文则送之出阁,后商阁老辂又送之下阶。后万阁老安又送至内阁门矣。今凡调旨议事,则掌司礼者间出,其余或使少监并用事者传命而已。
闸口上以石凿兽置两傍,状似蜥蜴,首下尾上,其名曰“■〈虫八〉■〈虫夏〉”。昔鸱鸮氏生三子,长曰蒲牢好声,以饰钟,今之钟纽是也。次曰鸱吻好望,以饰屋,今之吻头是也。次曰■〈虫八〉■〈虫夏〉好饮,即今闸口所置是也。
郡县河滩上有乱石,随手碎之。中有石鱼长可二三寸,天然鳞鬣,或双或只不等。云藏衣笥中能辟蠹鱼。又平阳府侯马驿浍河两岸仄土上,皆妇人手迹,或掌或拳,俨然若印,削去之其中复然。又大同山中有人骨,在山之腰,上下五六十丈皆石耳。惟中间一带可四五尺,皆髑髅胫节龈龈然。关中之山数处亦尔。余闻之陕西举人张守,后以访之士大夫云果然。造化变幻,何所不有也!
蚯蚓粪能治蜂螫。余少时摘黄柑,为游蜂所毒。急以井泉调蚯蚓粪涂之,其痛立止。闻之昔人纳凉檐际,见石蜂为蜘蛛所罥,蛛出取蜂,受螫而堕。少苏爬沙墙角,以后足抵蚯蚓粪掩其伤,须臾健行。卒啖其蜂于网,信乎物亦有知也。沈存中《笔谈》亦记一事,与此相类。但谓以芋梗耳!姑试之。
偷桃事有两:一说王母献桃于武帝,东方朔从旁窃视之。王母指之曰:“此儿已三度偷吾桃矣。”一说武帝时,东方之国贡小人至,使朔辨之。朔曰:“王母种桃三千岁一结子,此儿已三度偷桃矣。”未知孰是。
正德二年八月十四日,加恩诸元老内阁。则西涯李公时以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加俸一级。守静焦公以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升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吏书如故守溪王公以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升少傅兼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户书如故冢宰许公进、司马刘公宇、俱太子少保、宗伯李公杰、司寇屠公勋、司徒顾公佐、司空李公鐩、皆赐玉带;余尝闻前辈云,本朝文班玉带不过五条。余初登朝,所见亦止五条:为内阁刘少师健、李东阳、谢迁二太保、冢宰马少师文升、司寇闵太保珪,皆官至一品云,今上登极。明年五月马少师致仕时,守静焦公以吏侍进吏书,不久遂赐玉。十月,刘谢二公致仕,焦公以吏书入阁。文班才三条。既而守溪公被赐,曾司空以进呈奉天殿毛毯被赐,复如五条之数。数日曾公卒。阅两月闵公致仕,自是六卿无腰玉者。又三月许冢宰刘司马同日被赐,复如五条之数。时四明屠公滽以太子太傅吏书起复兼都察院左都御史,适过其数。今至十玉,盛矣哉!景泰初九列皆加太子少保,而盐山王公翱泰和王公直并为吏书。时有满朝皆少保,一部两尚书之语。弘治末学士最多,而谢阁老木斋,鸿胪寺卿贾斌,太常寺卿崔志端,俱带礼书。时有翰林十学士,礼部四尚书之语。今可谓六乡皆玉带,吏部四尚书矣!内阁李焦二公,与左都御史屠公,俱吏书。但二王公并莅天官,而今则带衔云。
公谷文法悉着何字,尝与汪检讨器之论及。必当时口相讲授,作答问语,而其徒录之者也。故其间文有极拙者,非必如左氏操觚为之。近见元儒郝文忠经伯常三传折衷序亦云:公谷二氏口授其义,而为之传,故其文约。其辞切,其辨精,反复曲折,使圣人微婉之旨。可推而见云:乃知古人先有以此求之者。文忠又有与友人论文法书,亦前人所未道者。其书曰:古之为文,法在文成之后。辞由理出,文目辞生,法以文着,相因而成也。非先求法而作之也,后世之为文也则不然。先求法度,然后措辞以求理。若握杼轴,求人之丝枲而织之。经营比次,络绎接续,以求端绪,未措一辞,钤制夭阏,惟恐其不工而无法。故后之为文,法在文成之前。以理从辞,以辞从文,以文从法。资于人而无我,是以愈工而愈不工,愈有法而愈无法。秪为近世之文,弗逮乎古矣!
友人王瑄,字莹中,江浦人。与定山庄孔易同里,尝往来定山之门。为余谈白沙陈公甫来访定山,定山桡舟送之。有维扬一士人同汛数十里,士人素滑稽。是日极肆谈锋,尽衽席亵昵之事,人不堪闻,故以是为二老困。定山怒不能忍,几至厉声色,迨明日余恨犹未已。白沙则当其谈时,若不闻其声,及其既去。若不识其人,定出大服之。
孝庙人才之盛,好事者取其父子同朝作对联云:一双探花父,两个状元儿。时张宗伯升己丑状元子恩,王礼侍华辛丑状元子守仁,俱为兵部主事。户部郎中刘凤仪则己未探花龙之父,兵部员外李瓒则壬戍探花廷相之父也。一时乔梓,前此未之有也。
金华戴元礼,国初名医。尝被召至南京,见一医家迎求溢户,酬应不间。元礼意必深于术者,注目焉。按方发剂,皆无他异。退而怪之,日往观焉,偶一人求药者既去,追而告之曰:“临煎时下锡一块。”麾之去。元礼始大异之。念无以锡入煎剂,特叩之。答曰:“是古方尔。”元礼求得其书,乃饧字耳。元礼急为正之。呜呼!不辨饧锡而医者,世胡可以弗谨哉!
杨文贞公云:“东坡之竹妙而不真,息斋之竹真而不妙。”
尝闻西域人算日月食者,谓日月与地同大。若地体正掩日轮上,则月为之食。传注家谓月蚀为暗虚所射者,余未敢信以为然。
袁凯字景文,别号海叟,有《海叟集》行于世。国初诗人之冠冕,吾乡人,仕为御史。太祖高皇帝尝欲戮一人,皇太子恳释之。召凯问曰:“朕欲刑之,而东宫欲释之,孰是?”凯对曰:“陛下刑之者法之正,东朝释之者心之慈。”太祖怒,以为凯持两端下之狱。凯下狱三日不食。太祖遣人劝之食,已而宥之。每临朝见凯,尝曰:“是持两端者。”凯一日趋朝过金水桥,诡得风疾仆不起。太祖曰:“风疾当不仁,命以木钻钻之。”凯忍死不为动,以为蹋茸不才,放归田里。凯归以铁索锁项,自毁形骸。太祖每念之曰:“东海走却大鳗鲡,何处寻得?”遣使即其家起为本郡儒学教授乡饮为大宾。凯瞠目熟视使者,唱《月儿高》一曲。使者复命,以为凯诚风矣!遂置之。闻之都主事玄敬穆,余少闻故老谈景文既以疾归,使家人以炒面搅沙糖从竹筒出之,状类猪犬下。潜布于篱根水涯,景文匍匐往取食之。太祖使人觇知,以为食不洁矣!岂所谓自免于祸者耶?
国初高启季迪侍郎,与袁海叟皆以诗名。而云间与姑苏近,殊不闻其还往唱酬,若不相识然何也。玄敬尝道季迪有赠景文诗曰:“新清还似我,雄健不如他。”今其集不载是诗。玄敬得之史鉴明古,史得之朱应祥岐凤。岐凤吾松人,以诗自豪于一时。为序在野集者,其事虽无考,然两言者。盖实录云。
周元素,太仓人,善画。太祖一日命画天下江山图于便殿壁。元素顿首曰:“臣粗能绘事,天下江山,非臣所谙。陛下东征西伐,熟知险易,请陛下规模大势,臣从中润色之。”太祖即援毫左右挥洒毕,顾元素成之。元素从殿下顿首贺曰:“陛下江山已定,无所措手矣!”太祖笑而颔之。
后唐明宗长兴三年,令国子监校定《九经》,雕印卖之。其议出于冯道,此刻书之始也。石林叶少蕴以为雕板印书始冯道,此不然。但监本《五经道》为之尔。《柳玭训》序言其在蜀时,尝阅书肆,云字书小学,率雕板印纸,则唐固有之矣。石林时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京师比岁印板殆不减杭州,但纸不佳。蜀与福建多以柔木刻之,取其易成而速售,故不能工。福建本几遍天下,然则建本之滥恶,盖自宋已然矣!今杭绝无刻,国初蜀尚有板。差胜建刻,今建益下,去永乐宣德间又不逮矣!唯近日苏州工匠稍追古作可观。
古书多重手抄。东坡于李氏山房记之甚辨。比见石林一说云:唐以前凡书籍皆写本,未有模印之法。人不多有,而藏者精于仇对,故往往有善本。学者以传录之艰,故其诵读亦精详。五代时冯道始奏请官镂板印行,国朝淳化中复以《史记》前后汉付有司摹印,自是书籍刊镂者益多。士大夫不复以藏书为意,学者易于得书。其诵读亦因灭裂,然板本初不是正,不无讹谬。世既一以板本为正,而藏本日亡。其讹谬者遂不可正,甚可惜也。其说殆可与坡并传,近日昆陵人用铜铅为活字,视板印尤巧便,而布置间讹谬尤易,夫印已不如录,犹有一定之义。移易分合,又何取焉?兹虽小故,可以观变矣!
胜国时郡县俱有学田,其所入谓之学粮,以供师生廪饩,余则刻书以足一方之用。工大者则纠数处为之,以互易成帙,故仇校刻画颇有精者。初非图鬻也,国朝下江南郡县,悉收上国学。今南监十七史诸书,地里岁月勘校工役并存可识也。今学既无田,不复刻书,而有司间或刻之,然以充馈赆之用。其不工反出坊本下,工者不数见也。善乎胡致堂之论明宗曰:命国子监以木本印书,所以一立义,去舛讹,使人不迷于所习善矣,邠之可也,鬻之不可也。或曰:天下学者甚众,安得人人而邠之。曰:以监本为正,俾郡邑皆得为焉,何患于不给?国家浮费不可胜计,而独靳于此哉!此冯道赵凤之失也。
廷宴余物怀归,起于唐宣宗。时宴百官罢拜舞,遗下果物。怪问,咸曰:“归献父母,及遗小儿。”上敕太官今后大宴文武官,给食两分,一与父母,别给果子与男女,所食余者听以帕子怀归。今此制尚存,然有以怀归不尽而获罪者。
鲁司业铎振之欲乙终养还,戊辰四月中即谋之,夜梦幞头骑青羊乃去。占者以为当乙末日得请,是时六月廿九日得乙未,振之屈指以为是其期也。时禁方严,因循遂过。其期后乙未乃八月三十日,以为不至是。八月六日已得旨矣!俄为吏部覆寝,众以前梦不验,振之遂再请旨。从中许之。明日谢恩,适当八月之乙未。振之公服入直房待漏,众共异之。
本朝舆地,前古无比,猗与盛哉!然有可疑者二事:尧舜时以冀州为皇畿,四方皆二千五百里。今冀州之北能几何耶?三吴在古不入职方,其民皆断发文身,以与蛟龙杂处。若空其地,然为最下也。今财赋日繁,而古之遗迹不异。其水不为害者,天幸尔。万一洚水,不知何以处之?区区开筑,难以言善。